nbsp;“我特意在后座上垫了棉布。”东杨拍拍车座。“中午我试了,坐上去可舒服。”
“我也想学骑自行车。”晏晏说,“可是我妈说等搬家以后再给我买,不然还要搬自行车,太麻烦。”
“你真的要搬走吗?”东杨急切地问,“那你不是还要转学吗?”
“是啊。这学期上完吧。也说不定上不完就走。”晏晏低下头,“他们说要搬到一个很远的地方,我大伯在那里开了公司,叫我爸去帮忙。”
“那怎么办?”东杨慌了神,“我怎么找你玩儿啊!你还会回来吗?”
“我也不知道。”晏晏摇摇头,“上午我还想问你,要是你以后再也见不到我,还怎么送我花,结果忘了。”
东杨陷入沉思。
“回去以后,你把你爸妈的手机号写给我,我可以用我爷爷的手机给你打电话。”他想出了一个看似完美的方法。
“江米粽子——甜玉米!”小推车上响着高音喇叭,小贩慢悠悠蹬着脚蹬渐行渐远。二人沿河朝偏僻处走着,日头在黯淡的天上虚虚晃晃,耳边河水流淌的汩汩声渐渐清晰起来。
“你上来吧,我要开始骑了。”东杨用力维持车把的平衡,车子歪歪斜斜摇摇晃晃。身后的晏晏紧紧揪住他的衣服,双腿紧张地伸着,随时准备撑住地防止摔倒。
笨拙地扭着胳膊一阵儿,东杨找到窍门,自行车便顺顺当当地向前走。“你知道什么是‘大撒把’吗?”他转头问晏晏。
“你看着点路。”见他回头,晏晏又紧张起来,“我不知道。”
“没事儿。”东杨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我就是不看路,我们也不会摔倒。”
“‘大撒把’就是两只手放开,不扶车把。”他继续说道,“你猜我会不会?”
“你不会。”晏晏回答,“这个太难了。”
“你猜错了。”东杨神秘地说,“我最会‘大撒把’了。我从第一次骑车的时候就会。这说明什么?这只能说我天生会‘大撒把’。”他朝四周张望着,“找一个好地方,我要给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大撒把’天才。”
“秦东杨!秦东杨!”晏晏忽然急急地拍打他,颤声说,“那边好像趴着一个人……”
“哪里啊?”东杨停下车,顺着她的方向张望。河边水岸相接处的杂草丛里,隐隐约约趴着个影子。
“那是人吗?”晏晏蓦地害怕起来。
“你的眼真尖。”东杨笑着拍拍她,“咱们走近看看不就知道了。”
坡很缓,两人并未走台阶,只是径直踩着河坡上的草堆向下走。旧年枯草与新芽缠绕在一起,这块地皮上便有厚厚实实密密匝匝的触感。可以看得见了,那就是一个趴着的人。面朝下,一动不动。未穿外套,里衣破破烂烂。
东杨看着他的身形和衣物有些眼熟,心里未免“咯噔”一下生出些不祥的预感,像是心脏毫无征兆地从胸腔里掉落出来。转头看晏晏,她也是一副沉重的神情。东杨便认定这不祥是二人共有的,大约是看到一个生死未知的人的缘故,于是稍稍放下心来。
又走近几步,地上有些拖拉时留下的血痕。有几处痕迹大而粘稠,在阳光下晕头晕脑地反着光。东杨刚刚放下的心猛地一缩,血液冷凝了,额头迅速渗出一层汗珠。他开始抢着脚步朝前走,腿似乎被抽去了骨头,差点被盘根错节的野草绊倒。整个世界都在他头顶昏惨惨地旋转,正中那颗太阳闪着耀眼的黑色光芒,照得他头晕目眩。
蹲下时,血腥味儿糊了他一脸。东杨的脑子里轰然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从天而降把他年幼的脑袋砸成七七八八的血浆。他钉死在那片半黄不绿的河滩上,目光硬在那人的面颊上,颤抖出一串冷凄凄的抽泣落在静静的河里。
那确实是他爸爸。
果真是他的爸爸。
他趴在水岸相接的地方,整个身子软软的不成形状,像一条被打烂的蟒蛇。毛衣和裤子烂开好几处,露出酱紫色的秋衣秋裤。鞋子不知去了哪里,袜子上满是污迹。贴着地面的脸早已斑驳不堪,渗血的淤青混着泥浆混成幅触目惊心的画。
“爸——”
“爸——”
缓一阵儿神,秦东杨撕心裂肺地叫喊。他试探地伸出手去触摸那具他以为早该冰凉僵硬地躯体,却意外地感受到温热和生的气息。
“爸!爸!你醒醒!”
东杨哭喊着,天地间只剩下彻头彻尾地绝望。他想要爸爸醒来,他想把爸爸带回家,他想叫妈妈来看爸爸,可是在这昏天黑地的时刻里,他哪一项都无法顾及。
“把叔叔送到医院里去吧。”晏晏开口轻声说。
“好。我们把他抬起来。”东杨抹一把眼泪,试图把地上的父亲拉起来。
“我们俩不行的。”晏晏叹口气,“你在这里看着他,我去接一个手机吧。”
“我妈怎么办?”东杨一时间无法思考更多。
“先到医院再说吧。”晏晏把目光转向大路,寻找合适的借手机人选。
半晌,拉着长笛的救护车来了。几个护士合力把大秦抬上车去。东杨瘫坐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一下也不能动弹。
“上不上来?”匆匆地问完这句未得到回应的话,车便开走了,仍旧响着刺耳的长笛。
“爸——”东杨忽然惊起。
在那个下午,小城南街上出现这样一幅景象——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拼命蹬着自行车,一路哭嚎着追逐远处呼啸而过的救护车,直到被一块石头绊倒在地。
4
“东杨,你爸爸爱上别的女人了。”彩英把东杨拉到镜子前,神经质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现在我不笑的时候眼角也有皱纹了。我是不是老了?你是不是也嫌弃我不漂亮了?”
东杨不知所措地摇摇头,矢口否认。
“如果我跟你爸离婚,你想跟谁?”彩英拽住东杨的袖子,又恶狠狠地补上一句,“你要是跟了你爸,看他给你找的后妈怎么修理你。”
和妈妈坐在医院里,东杨想起几个月前的场景。在妈妈和爷爷的对话中,他渐渐知道是那个爸爸喜欢的“别的女人”的弟弟找人打伤了爸爸。
不久前,妈妈以离婚威胁爸爸和那个女人断绝关系。爸爸照做,可是那个女人不依,并在晚上喝了农药自杀。幸而被及时发现送往医院,洗过胃后捡回一条命。那个女人的弟弟觉得爸爸欺人太甚,便找人打爸爸一顿出气。
爸爸进医院的当晚,那个女人做贼似的偷偷摸摸来看了爸爸一眼。当时爸爸在睡觉,病房里只有东杨一人。那个女人瘦小单薄,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哀愁,怎么看都不像是坏人。东杨想象不出她为什么要插在爸爸妈妈之间。
医院里,东杨第一次认真地思考了爸爸妈妈离婚的可能。他分别设想同爸爸单独过、同妈妈单独过的生活,却发现这两种情形下他都不会开心快乐。爸爸和妈妈是不可或缺的两个主基调,少了任何一个都不再是生活。胡思乱想着,东杨留下泪水。
出院后,大秦在家中静养,闭门不出。彩英每日照常上班,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动。老秦头仍是忙里忙外,照顾着东杨。东杨依旧经常同晏晏玩闹。
暑假伊始,晏晏一大早走进东杨家。
“我要走了,一会儿就要去火车站。”晏晏低头盯着脚尖,把纸条递给东杨,“这是我爸妈的电话号码。”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东杨接过纸条,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东门之杨>说的故事是:两个人约好在黄昏见面,其中一个人没有来,另一个人等到半夜。你可不要让我一直等下去。”说罢,她转身飞快地跑开了。“不许把我忘了——”余音颤颤巍巍,在晨风和曙光里碎了一地。
晏晏一身洁白的连衣裙,跑起来像一只翩跹起舞的大蝴蝶。
5
不久后,东杨一家人搬到省会。大秦和彩英辞去原有的工作开始创业,常年在外。东杨和爷爷住在一起。
从小城到省会的搬迁难免会丢失许多物品,晏晏的纸条也在遗失物之列。来到新城市,东杨转入家附近的小学,结识了许多新朋友,每日厮混在一起倒也像曾经和晏晏那样。只是在某些地方少了些感觉。
那种感觉或许就是童年吧,许许多多的日子过后,东杨在高中的阶梯教室里再次提起那件事时,忽然有了这样的慨叹。不知怎的,自晏晏离开后,东杨的童年就戛然而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