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就在贾赦的院子里,受了二老爷银钱的仆从们跪满了一地。
贾赦端坐在明间里,想起今早的情景真是又羞又恼,偏偏后身上还有父亲踹出的红肿和淤青,让他不得久坐,于是越发脾气暴躁。
十二岁的荣府大少爷如今还处在爱恨分明的阶段,行事上也颇为直截了当。
他又不曾四处碰壁,人生最大的挫折就是祖母说了母亲很多坏话,忽然间他却发现,最疼他宠他的祖母根本就是看母亲不顺眼,才刻意离间他们母子情分……
也就在短短一天里,他挨了顿胖揍:显然他那个经常不在家的父亲不许他顶撞母亲,之后母亲偏偏还诚恳地告诉他“你是我儿子”,那时贾赦心中的那杆秤终于彻底偏倒在一边。
可是祖母又是真心喜爱他,满心复杂的心绪不知如何发泄,这个少年只好处罚起最爱说三道四的几个丫头和小厮了。
几两银子和差事之间,孰轻孰重还用问吗?
好歹也伺候了大爷好几年,即使做错了事儿也总有点情面不是?这些人便哭着求饶,还断断续续地说起旧日老太太尚在之时,他们又是如何护着大爷不受太太“为难”的。
更有人趁机挑拨道:“要不是太太,大爷怎么能挨了老爷一顿!”
贾赦闻言一愣,直接道:“住口!滚!”话刚出口,又想到让你们挨顿板子我好出气,然后就给我滚得远远的吧!便转而吩咐身边的小厮立即把眼前这人拎出去,先打上十板子。
可是周围人硬是没人动弹。贾赦这回是真火了,抬脚踹向身边一向奉承他的小厮,“我说话不管用是吧!你们究竟还把我放在眼里吗?”
这话颇重,无人敢答,屋里登时又跪了一片。
贾赦见状,气得小脸发红,却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些不听话的下人们——他们分明已经沆瀣一气,反过来拿捏他这个大少爷了。而去向母亲求救,他又丢不起这个脸。
贾赦院子里的动静自有心腹仔细地传话过来,琥珀在太太跟前也是难得的伶牙俐齿的大丫头,学起舌来也是绘声绘色。
长子这样养尊处优,被祖母溺爱着长大的贵族少爷自觉颜面受损,也没想着要人性命……史令仪越发欣慰,这儿子虽然固执却不~暴~虐,果然有救啊。
史令仪这才不慌不忙地派了林大管家前去给儿子解围。
大管家出现时,贾赦和他房里的下人闹得正僵。
不仅贾赦有些骑虎难下,仆从们也是有些最后一搏的意思:老太太没了,老爷又向着太太,若是不能一举制住年轻气盛还有些念旧的大少爷,将来哪还有好日子过?
如今荣府的大管家姓林,曾是贾代善的亲兵,伺候国公爷多年,更跟着他上过战场,也见识过大场面。
此人眼色手段兼具,带着十几个健壮又忠心的男仆进了大少爷贾赦的院子,目光扫都没扫那些装腔作势的下人,而是径直上前恭恭敬敬地向贾赦行礼,“见过大爷。”
贾赦心知这是母亲派来的救兵,庆幸之余心里又不免别扭上了:母亲看不起我,连下人都使唤不好。这么一想,脸上就带了几分颜色出来。
林大管家心中一凛,打算回头就跟老爷说一说:太太一派爱子之心,大爷怎么还能面露不满呢?旋即不动声色地禀报了太太的安排。
再拧也还知道分寸,贾赦听了也应道:“既然母亲发了话,我院子里人就都听母亲安排。”
这回算是彻底断了那些“心大”下人们的念想了。暗中领头的那两人最先被带出院子,随后林大管家便按照手中的名册,一个一个念名字再念新差事,院子里的丫头婆子们竟是全都打散到各处,而跟着大爷的小厮和长随也是一个不剩,全都派往各个庄子效力去了。
转眼间,贴身伺候贾赦的那些人竟是一个不留,而院子里粗使丫头和婆子倒剩了大半。
林大管家还不忘敲打一番那些已经被吓得不轻的下人们,这才又向贾赦解释道:“新补的丫头一会儿就来,大爷的小厮和长随,自有老爷重新指派。大爷尽管放心,不会耽误您使唤。”
刚刚的经历,对贾赦刺激不小——原来下人也会反过来威胁他这个大少爷!那史书上说的臣子结党,胁迫皇帝也是真的吧?
他心里很乱,大管家的话也是胡乱应了,只想着等人走后自己静下来好好捋一捋。
林大管家见状,告退出了院子,心里不免再次微微失望:大爷还小,可也有些太沉不住气了。这还不如二爷沉稳平和呢。
却说这会儿贾政正好下学,到外书房拜见过北静王和父亲,便奔向后宅来向母亲请安。
看着二儿子那被人称赞过许多次“沉稳平和”的风度……史令仪不由嘴角一挑:这个儿子纯粹是天生书呆子而已。
她招了招手,二儿子不慌不忙地凑到母亲身边,默默地爬上罗汉床,把睡得正香的妹妹往里面挪了挪,还知道给她盖好小被子,这才拉着母亲的胳膊道:“娘,儿子出门上学的时候,大哥就在院子里发作人。”
虽然确实呆了点儿,但胜在细心不是?史令仪笑道:“已经完事了。”
贾政低头想了想,又道:“大哥面皮薄,娘别总说他。”
以前,史令仪的确没少“教导”长子,害得贾赦在弟妹面前也鲜少出现。万幸现在孩子们还没有芥蒂,史令仪便命奶娘把女儿挪到暖阁里去,更方便和二儿子说说话,比如今天又学了什么,堂兄弟们答得如何之类。
母子正说得热闹,鸳鸯前来禀告北静王已然告辞,又笑道:“亲家老太太这就要到了。”
今早娘家来了人传话,说母亲得空就来瞧瞧自己,结果这才隔了多一会儿,母亲还真就坐着马车过来探望了……
史令仪叹道:娘亲真是个急脾气。
贾政听说外祖母要来,也很是开心,“给外祖母看看我写的字。”
史令仪捏捏儿子的肩膀,此时门外丫头们见礼的声音也传进屋来,屏风后转出个高大的身影,史令仪便迎了上去,还笑着问道,“怎么没多坐一会儿?”
贾代善道:“咱家还守孝呢,水兄不便久留。”看着二儿子给自己请过安,又和媳妇说道,“岳母快到了?正好有段日子没见,我也得好好谢岳母一番。”
没有娘家帮衬,媳妇在府里的日子只怕更为艰难。横竖为难她的也只有自己母亲,可这份为难偏偏最难化解,可不只能靠岳父岳母乃至舅兄夫妇来安抚解忧了。
史令仪闻言便嗔道:“我娘难得过来一趟,你别给我们搅了。”
贾代善大笑,在暖阁里看了看熟睡的女儿,小声道:“那一会儿我带着孩子们去书房里待着吧。”
正好说到孩子们,史令仪便拉着丈夫回到东次间,细细说起今天长子的表现以及她相应的补救,贾代善听了沉默片刻,方道:“赦儿是该好生历练了。”
趁着母亲还没到,史令仪又把今天与妯娌史氏闲话的内容三言两语地说了个清楚,贾代善轻叹一声,“我和水兄在书房闲谈,也说到了二弟最近不太消停。”
按照史令仪猜测,四王家多少还剩了些情分,不会为了一个庶子的女儿就来拆荣国府的台;皇子们又瞧不上荣府这位庶子的本事;那么也就剩了一两家乐意看荣府兄弟内讧的好戏——比如一直都和自家不合的忠顺王府。
贾代善也看出媳妇猜了个正着,于是也不隐瞒,直截了当道:“常年在边疆带兵,难免挡了些人的好前程。那边王府寻咱们家的错处也不是一回两回,万幸宁荣两府最多就是族人有个偶尔跋扈之举……为档子小瑕疵就撤换大将,圣上如何答应?事后便暗中训斥了忠顺王。只是日积月累下来,圣上也难保一直信任咱们。”
史令仪福至心灵,“老爷的意思是……”
“示弱也未尝不可。”
史令仪想了想,便提了个建议,“御史参上一本,老爷总要在家写自辩折子吧。”
贾代善听了,揽住媳妇的腰身,“如此,倒是能多陪你们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