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场中等待,与迹部道别之后,藤川律和藤川树便匆匆将从厨房搜寻到的食物带走。藤川凉原本想要跟上,但走出几步后回头,却透过落地窗看见迹部独自站在室外连接洋馆玄关的,长长的回廊上,出神地望着庭院里十二月末下不停的雪。
她想了想,从门童那里借了工作服外套,披在身上向外走去。
“迹部君今天没有开车吗?”藤川凉径直走到迹部身边,明知故问道。
迹部回头看见了她,露出一丝惊讶的神情,但很快便回答了,“今天会有司机接我,但因为大雪的关系迟到了。”
“如果迟到很久的话,迹部君不如去大厅里等,那里更加暖和一些。”
这时有一阵强风吹来,大片雪花砸在他们的脸上,让藤川凉几乎睁不开眼。迹部悄无声息地走到迎风的位置,为藤川凉挡去风暴。“谢谢你的好意,”他礼貌地说,“但我更喜欢在这里等。清晨的空气很好,我的司机也应该很快会到。”
藤川凉不想过多打扰他,于是她再次向迹部道别,然后转身向室内走去。但这一次,迹部竟然主动叫住了她。
“藤川小姐,我可以单独问你一个问题吗?如果你不愿意回答,也可以拒绝。”
藤川凉点头答应,“当然可以,请问。”
“据我所知,你和你的祖父并不亲近。所以我想知道,现在你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希望你不会认为这个问题很突兀。”
“是有些突兀。”藤川凉微笑起来,落落大方地说,“但我可以告诉你答案,我很难过。”
这一刻迹部的神情似曾相识,让藤川凉想起了十年前的世界中,那个在苏格兰高地的坟墓前下跪的少年。当时的迹部也在这样一场大雪中向她讲述了他与母亲的故事:他们疏远的关系,母亲突然的故去,以及他长达数年的,后知后觉的悔恨。
“如果我能对她好一些……”
藤川凉不知道如今的迹部是否还陷在这个假命题里。但迹部的问题让她觉得,他似乎在寻找同类的答案。
“就像你所说的,我和我的祖父毫不亲近,确切来说几乎没有见过面。我所能陪伴他的时间,不过是他人生的最后一个月。”
藤川凉平静地注视着迹部灰蓝色的眼睛,缓缓地对他说:“我第一次,也是唯一几次见到他的地方就是他的病房。他不能动,不能说话,我看着他一天天变得虚弱,只感觉到生命的流逝。后来我遇到了许多人,包括今晚。那些人向我讲述我祖父的故事。他的勇敢,他的精明,他那独一无二的人生经历,以及作为家人的温柔一面。我逐渐意识到我失去的不仅是一个弥留之际的,干巴巴的老人,而是一个亲人,一个经验丰富,能教会我许多,为我的人生指明方向的导师。但现在说这些都已经太晚了。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一定会努力从最开始拉近和他的距离。但迹部君,人生没有重来的机会,命运把我们放在一条单行道上,我们只能往前看。”
她在关于人生重来的地方撒了谎,但其余的话全是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直到这个夜晚她才逐渐发现,即使是十年前另一段时空中的藤川凉,都完全不了解她的祖父藤川堪九郎。
真实的情感总是难以控制。在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藤川凉忽然意识到,从刚才起她就在不停地流泪。
“抱歉……”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擦掉眼泪,唯恐弄花妆容,“让你见笑了。”
从刚才起就一直沉默而认真地听她说话的迹部,眼神中的复杂情绪也逐渐被温柔替代。“谢谢你的回答,很抱歉,让你有了不好的情绪。”他从大衣内侧的口袋抽出手帕,为藤川凉擦去脸上未干的泪痕,然后将手帕放在藤川凉手中,“但你说的很对,有许多事都是无法选择和改变的。”
这时迹部的司机终于赶到。车辆首先沿庭院外围绕了一会儿,最后从车道驶向玄关。车灯行驶的过程中,车灯的方向不断改变着。光线投在迹部和藤川凉的身上,由远到近,又由近到远,营造出一种奇异的光影感。
“那么明天见,藤川小姐。”上车之前,迹部对她说。
藤川凉安静地目送他离开。回到室内后,才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已经冻得没了知觉。而迹部递给她的手帕也依然被捏在手心,散发熟悉的香水味。
间隔十年的两段时空,迹部的品味似乎并没有改变。
隔天的正式葬礼由于全权交给寺庙僧人和专业的丧仪团队打理的缘故,尽管来了比起守夜礼多好几倍的客人,也没有让藤川家感到太过忙碌。
负责签到的藤川凉意外地在宾客人群中看见了森田彰久。黑发男人依然满脸散漫的神情,但在看见藤川凉的时候,忽然露出了仿佛看见友人的笑容。
“我是代表森田家来的。”似乎是预料到藤川凉会发问,森田彰久主动解释道,“森田家和藤川家是对手,但并不是死敌。你的祖父藤川堪九郎在某种程度上是个伟大的商人,因此我想过来送他最后一程。”
迹部的到来也很平常。他平静地向藤川凉问好,在签到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很快又被包围在了与他交谈的人群中。
致辞,诵经,落葬。藤川堪九郎的葬礼在午餐前结束。这个一生传奇的人物走得很平淡。落葬的地点选在藤川公馆西北角的家族墓园,从那里能远远看见公馆背面的球形温室,对喜爱在那里度过下午时光的藤川堪九郎而言,这是一个理想的长眠之地。
葬礼结束后,在招待宾客享用午餐的同时,藤川堪九郎的律师将藤川家亲眷们召集在一起,按照流程宣读遗嘱。
“迹部先生,也麻烦您一起过来。”
这个请求不仅让藤川家亲眷吃惊,也让迹部有些茫然。他与律师确认再三,对方则依然坚持让他出席藤川堪九郎的遗嘱宣读会。
“因为有一份文件与迹部先生相关,所以我希望您能在场。”律师简单地解释道,却不愿意提前透露任何细节。
“迹部家的小子难道也能分到藤川家的遗产?这怎么可能!一定是哪里弄错了!这家伙明明已经有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了啊!”有远方亲眷不满的咕哝,但很快被周围的人们劝住了。
迹部则装作没有听见。走进茶庵后,他特意挑选了离律师最远的位置,然后便在茶庵里所有人的注视下安静地坐下。
所谓的遗嘱宣读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复杂。藤川建设的股份,以及家族地产和财产的分割,都合理而清楚。律和他的父母获得了多数股份和地产,而藤川凉一家也获得了比他们曾经想象的更多的财富。就连藤川茧这样的远亲,也获赠了一处地产和几幅名贵字画。
财产分割的过程中,迹部的名字始终没有在任何地方出现。而这也让藤川家亲眷们心中的疑惑越变越大。
直到遗嘱宣读会的最后,律师向在场所有人出示了一页已经泛黄的古老文件,藤川凉注意到它和之前律师所宣读的,相对崭新的文件看起来都不同。
“这是一份于昭和三十一年起草的文件,有藤川堪九郎先生和迹部常三郎先生的共同签字。”律师向众人详细解释道,“补充一下,迹部常三郎先生,就是在场的迹部景吾先生的祖父。至于文件的内容,是双方后代的婚约书。我与藤川堪九郎先生讨论过许多次,他始终倾向于在他故世后将这份文件公布。”
接下去的话让茶庵内的所有人都感到震惊。谁都没有想到,一直以来以自由婚姻为傲的藤川家和迹部家,竟然在五十三年前共同为这样一纸婚约签字。律师还说,婚约最初的行使人应该是藤川堪九郎的长女藤川佳代与迹部常三郎的独子,也就是迹部的父亲。但双方都对婚约关系表现得相当抵触,想尽办法回避。几年后迹部常三郎的长子成婚,新娘是不知名的外国女性。而藤川佳代则在三十五岁那年因为家庭矛盾前往长崎的修道院定居,最终在四十二岁那年郁郁而终。
因此,这个未能被完履行的约定,由临终时的藤川堪九郎决定,即将由已经成年的,藤川和迹部家的第三代完成。
所有人终于明白了迹部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窃窃私语当即在茶庵的各个角落蔓延开来。藤川凉的处境则更加尴尬,当藤川家的亲眷们互相询问,确认谁是这一代的藤川家长女后,灼人的目光瞬间便从四面八方向她聚拢。
“迹部景吾先生,藤川凉小姐,如果愿意的话,之后我想和你们单独谈谈。我们十分钟后在藤川堪九郎先生的书房见。其余关于资金和地产的问题,也将会有我的助手们为你们逐一清点并办理相应手续。告辞了。”
自始至终用毫无感情的语气宣布这一切的律师迅速将所有文件装回了手提箱,然后便快步与他的两个助手离开。
没有人在意到他们的离去。包括藤川凉家人内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婚约书的主角们。他们屏息看着藤川凉和迹部同时从座位上艰难地站起,迅速互换眼神后,一起向茶庵入口走去。
离出口明明只是十来米的距离,但这一刻对藤川凉而言,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难以描绘自己的心情,因为她感觉不到喜悦,脑海中只有无尽的空白。四周亲眷们紧逼的注视让她感到浑身不自在,而她也不敢再去看不远处的迹部的表情。每走一步,都仿佛踏在童话故事里烧红的铁鞋上那样饱受折磨。
“开什么玩笑!为什么是她!她根本就不是藤川家的一员!”
遗留在藤川凉耳畔的,是她的远亲藤川茧那愤怒而不甘的大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