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蔷连忙转身,但见一个朱衣女子素面朝天立在那里,鬓发凌乱,睡眼惺忪,倒像是午寐方起,一味的意态阑珊——正是胡昭仪。同样是数年不见,她却与杨惠妃、甚至与青蔷自出得锦粹宫后所见的一切故人全不相同,竟还似当年夜宴时自己记忆中的样子,眉梢眼角毫不见老,仿佛光阴流转,洗剥了所有人的生命,却独独遗忘了她。
而那五殿下早已奔了过去,扯住胡昭仪的衫角,叫道:“娘……抱天顺……”说着小嘴一撇,竟似满腹委屈,又哭了起来。
沈青蔷听他竟然叫得如此亲近,心中忽然一酸:可怜这孩子,他真正的母亲,他怕是根本都不认得吧。
谁料,那女子却任五殿下嚎哭,竟似一点都不在意,反而板起脸来,数落道:“去去去,这招可对我没有用。去叫嬷嬷把你那张花猫脸洗一洗,一会儿到我屋里来吃点心。”
一听这话,五殿下立时便不哭了,那幅抽抽嗒嗒可怜兮兮的样子荡然无存。沈青蔷一愕,又是好笑,又是心惊,在这宫里,从大人到孩子,果然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五殿下一路小跑着去了,后头急急跟着他的两个嬷嬷。胡昭仪站在那里,双眼微眯,笑吟吟地望着沈青蔷。青蔷忽然觉得有些尴尬,正犹豫要不要先开口,却见胡昭仪已躬下身去——却不是行礼,只是拂一拂被五殿下扯皱的衣摆,又直起腰来,对青蔷笑道:
“贵妃娘娘,我那里可只预备了些给小孩子吃的东西,您若不嫌弃,便也来坐坐吧。”
沈青蔷立时打叠精神,答礼道:“昭仪娘娘,是青蔷不请自来,诸多搅扰之处,还望多多海涵。”
胡昭仪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与此同时,却从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缓缓浮现出某种真正的快活来,她依然看着青蔷,许久,方才开口:“你没有一见面就姐姐妹妹的乱叫,这很好……沈家的女人,果然不一样——我听说,你也从不叫沈紫薇‘姐姐’,是么?”
这句话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但此时此刻,对面前这个奇怪的女子,沈青蔷再也不敢心存丝毫的轻慢,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有趣,实在有趣,”胡昭仪又笑了,这一次,终于让脸上的笑和眼睛中的笑同时开放,“你知道么?其实我一直很喜欢你的。”她说。
***
一踏入鸾鸣殿,但见四壁都是书画,龙飞凤舞,云烟满纸。大多裱糊十分草率,只有一副粘了玉轴,精心装饰过,就挂在中堂前——却是一首小词:
檐底半钩月升
楼头一片日斜
都道春去自然愁
谁曾问彻桃花
笑人去归何处
问燕飞来谁家
花谢花开都不管
任飘去、到天涯
没有题头,亦没有落款,却道尽某种难以言喻的潇洒,以及……落寞,沈青蔷几乎看得呆了——直让胡昭仪唤了她两三声,才猛然醒悟过来。
青蔷面色赧然,连忙道:“向闻昭仪娘娘是位才女,如今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若是平常人,听到这话,必然要自谦两句,可谁料那胡昭仪却大笑道:“才女?哈哈,我若不是昭仪,这些玩意儿挂在东市的兰亭坊里,定然是半个子儿都卖不出去的。”
她这样作答,倒把沈青蔷接下来预备好的若干句回话全数堵住——不知道为什么,在胡昭仪面前,青蔷的气势总是无端地矮下去,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个初次求见博学宿儒的童生,连一双手脚都浑不知该向哪里安置才好。
胡昭仪却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笑意阑珊道:“贵妃娘娘,我的性子您不知道,我是有什么便说什么的,您现在身居高位,有吩咐,直接开口就好。”
青蔷眼见自己来时的一番盘算全然泡了汤,心中苦笑不迭。“径直”开口?究竟怎样“径直”法儿?难不成要她对胡昭仪开诚布公地说:“我不想做皇后,也不想做五殿下的养母,请你帮忙想个主意?”
——在这皇宫里……不、不,在这人世之中,说什么做什么,谁不是藏着掖着,拐弯抹角的?谁又能真正清楚直白、坦坦荡荡?
胡昭仪笑望她,却道:“你们成天到晚这样过日子,难道不觉得累么?”
沈青蔷只觉得有一把小刀子戳进了她的胸口,一颗心骤然紧缩起来,连声音都变了:“昭仪娘娘,您说……什么?”
胡昭仪呵呵笑着,说道:“想爱就爱,想恨就恨,想要什么就直说——你连这个都不懂的话,我倒真有点同情你了……”
青蔷哑然。
——她的确是不懂的。她早已习惯了瞻前顾后、察言观色,早已习惯了尽量七转八弯不留痕迹地将别人引向她预先设计好的目的地。事事提防,事事怀疑,谁也不能相信,谁也不敢相信……累么?还是早已习惯了这份劳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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