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幕开启之前最后的静谧。沈青蔷自一连串浅浅的美梦与恶梦之中醒来,便看见靖裕帝握着自己的手,满脸的不舍以及哀愁。
“……你醒了?朕听说……天启那孩子,又去找你胡闹了?”靖裕帝问道。
沈青蔷只觉自己被他牵住的那只手暖暖的,那股暖意似乎顺着她的血液,在汩汩注向身体中。
“他是你的儿子……是个好孩子呢。”沈青蔷说道。
靖裕帝不再说什么,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忽然,他开了口:“翩翩……你相信朕么?”
沈青蔷一愕,笑了,却缓缓摇了摇头。
靖裕帝急切道:“别这样!朕知道自己做错了……你相信朕吧,把你的想法你的希望统统都说出来,朕都会帮你达成的。”
沈青蔷道:“我并没有什么愿望,不过想好好活着罢了……”
靖裕帝道:“不对!朕知道,不是这样的。你有话没有对朕说,你有心事!翩翩,告诉朕,把你的心给朕——朕会照顾你、保护你,再也不让你受到丝毫伤害了。”
沈青蔷又是一笑,闭上了眼睛。
——能说什么呢?我唯一的“愿望”,却是你绝对办不到的事情;我所不能告诉你的“心事”,却是你绝对不能接受的现实。
“……我累了,三郎,让我睡一觉吧……”青蔷说。
“好,朕看着你睡……”靖裕帝轻轻道。
“皇上也该去休息了,天……晚了吧?”
“……你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朕总觉得……松开你的手,你便会消失了……”
沈青蔷听他说得凄然,无言以对,惟有报以莞尔。便在此时,隐隐的,她听见这硕大而空旷的太极宫之外,遥远的所在,似乎有某种巨大的轰鸣声嗡嗡响起,就像是沉睡了百年的怪物,忽然从大地的坟墓中爬了出来,展开身体,伸长脖颈,所发出的绵长咆哮。
“陛下,这是……”沈青蔷的身子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靖裕帝侧耳倾听,许久,答道:“这是风声,是烈风穿过这个深宫的声音……翩翩,你睡吧,朕在旁边……”
***
风起的时候胡昭仪正立在昭华宫的屋檐下,看着痴傻的三殿下追逐一片落叶,从庭院的这一边跑向那一边,神情呆滞的脸上挂满了幸福的光彩……在这深宫之中,也许只有这个孩子才能真正说得上“幸福”二字,只因他的欲望渺小,所以烦恼很少——为了一片落叶,就可以开心很久了。
“……去哄殿下回来吧,起风了,天要凉了,”胡昭仪吩咐左右,自己紧一紧衣衫,转身入了殿门——忽又止住脚步,向身边的从人问道:“你们听到什么了么?”
一旁的宫女一呆,连忙答道:“回娘娘,似乎是……风声吧。”
胡昭仪驻足良久,摇了摇头:“也许吧……可我怎么好像听到了……隐约的哭声呢?”
***
“……殿下,您再不决断,恐怕为时晚矣!”老得几乎直不起腰来的张公公紧紧把着手中的楠木拐杖,撕声道。
“殿下,当断不断,到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重蹈了皇后娘娘的覆辙,那可怎么好!”李嬷嬷则满面惶急,膝行于地。
董天启依然是那身小太监的肤色,脸上身上满是灰土。只是那明亮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已悄然熄灭,仿佛蒙着一层薄薄的翳。他站在殿中,冷冷说道:
“有什么好吵的?我已决断——但现在却不是行动的时候。”
李嬷嬷一呆,却道:“殿下,如今实在已经迫在眉睫,皇上已招了两次内阁,虽给咱们的人顶了回去,但绝不能长久的。不如……不如……”
董天启斜斜睨她,口中吐出四个字来:“妇人之见——这你便慌了么?吩咐下去,建章宫所有人等,全都给我好好待在这里,一个都不要出去。什么话都不要传,什么人都不要见——父皇是在逼我,逼我自己出错,给他一个现成的理由罢了。这种时候,轻举妄动就是自寻死路,懂么?”
李嬷嬷还想说什么,张公公却干咳一声,截断了她的话:“李氏,够了,殿下说的是。京畿的兵权都在吴良佐和那……那人手中,咱们的人手能保住建章宫的安全已是难得了。惟有谋定而后动……只不过,这‘谋’,还要殿下拿主意才是。”
董天启道:“张公公,你这就以我的名义去一趟碧玄宫,去见那姓邵的和姓崔的两个‘神仙’,什么都别说,只讲我闭门悔过,求本经书宝册读一读——记得,带了母后留下来的那两颗南海珠子去。”
李嬷嬷忍不住开口道:“殿下,那两颗明珠……”
董天启的目光电一般落在她脸上:“我们的人如今一个也进不了太极宫,见不到父皇;不靠这些个骗子,还能靠谁?那两人虽不可靠,但自从……之后,父皇也不怎么常去了,他们心里,许是比我们还要恨呢——两颗珠子买这满宫人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张公公道:“殿下,此事交给老奴吧……皇后娘娘的英灵不远,一定会保佑殿下扫荡群丑,匡正国本的。”
董天启再次冷笑一声:“去吧,我不想听废话了。我只不过想救自己的命——何况……把这一切拱手相让?让给董天悟?休想!”
张公公高声道:“殿下,您能有如此的决心,老奴就放心了!他们虽手握京师‘两卫’,但御卫里有咱们的人,诏卫里也有咱们的人,老奴手下,还教着百余个顶事的孩子,虽平素看来不过是貌不惊人的粗使太监,可真到了关键时候,各个都能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大不了拼一个鱼死网破,这太子之位,绝不能平白便宜了白氏的贱种!”
董天启的脸上凝定无波,却道:“好,孤……明白了。你们都下去了。”
李嬷嬷似乎还想说什么,可看看老太监张淮的眼色,登时又咽了下去。两个人再不罗嗦,一前一后,躬身退去。
——终于,这偌大的殿堂之中,只剩下董天启一个人。十四岁的少年浑身僵硬,耳中听见殿外的狂风呼啸,吹得那一列轩窗“咯吱咯吱”作响。董天启忽然觉得冷,有一股刻骨的寒意从地面上涌出,顺着自己的皮肤蜿蜒向上爬。
他不假思索便喊:“锦绣,取外氅来——”
风声猎猎,只有满殿的烛影摇红,没有人应答。
是了,锦绣死了;为了那个女人,他杀了她……
董天启强忍着那难耐的寒意,抖了抖肩膀,走到“昭日辉光”的匾额下,走到太子的御座之前。他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坐下去,挺着背脊,高高昂起头来;注视着满殿的黑暗、空旷以及虚无……
——风在响。
父皇,你也曾有这样的感觉吗?原来在这世上自己真的是孤孤单单的了;只有一人……惟我一人。
***
吴良佐在席卷而过的青灰色的疾风里穿行,夜已降临。忽然,齐黑子提着灯,从远处跑来,俯在他耳边絮絮低语。
统领大人的脸色立时变了,急切问道:“真的么?你确定没有看错?”
齐黑子道:“怎么不是真的?这话还敢混说不成?大殿下他……他……怕不是也疯了吧?”
吴良佐当即不复多言,转身就要离开;却又被齐黑子唤住:“大哥,这事……可要去通报给陛下?”
吴良佐身形顿住,却不回头,只道:“即便不通报,难道就瞒得住么?你去守在太极宫外头,若有变故,速速来报。”
语毕,人影一闪,片刻便消失在密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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