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裕十八年正月十一,丑时二刻,不知是谁人的梦忽然造访了睡在平澜殿内的沈青蔷,把流光削薄的碎片倾泻在她身上。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梦见了那场血一样的燃烧;梦见了依然漂浮着西域奇香的曾经的流珠殿;梦见了沈紫薇。
梦里,一切宛如旧日光景:华贵、安逸,似乎永远也不会改变;没有谁知道即将到来的那场浩劫;没有谁知道即将有人疯狂,有人哭泣,有人死……
梦里,遥远的彼岸有人在不住呼唤:“紫薇……沈紫薇?”
——无边的金碧辉煌里,一双雪一样的赤足踩在如火的红毡上,那乌发如云的纤秀女子回过头来——容颜浅淡、无喜无忧……
这是……谁?梦中的沈青蔷忽然恍惚,这张脸竟是如此的熟悉,令人心悸。是……紫薇吗?是那个活得华丽又死得辉煌的沈紫薇?是那个来得孤单又去得寂寞的沈紫薇?
是吗……是她吗?
——还是……一样华丽而辉煌,一样孤单而寂寞的……自己呢?
梦……很暗、很暗,唯一的亮只有那无名女子手里擎着的一枝蜡烛。她将蜡烛高高举起,幽辉四散,照见琉璃珠子一般的双眸上,蒙着光阴不朽的尘埃——在她脚下,光晕之外,隐约有什么东西倒在那里,红色的水蜿蜒成一道细细的溪流。
……那女子轻轻地向前走,足不沾地,裙动如云,随着她的脚步,随着她手中飘摇的烛火,四下的景物次第明亮而鲜活起来;仿佛冥冥中有无形妙手持着朱砂笔,正在一幅幽长深黯的水墨长卷上不断点染着……
——鲜艳的、夺目的、肆无忌惮的红次第开放,直到将整个梦境渲染成炽烈的一片;梦中的无名女子转过头来仰望天空,那里写满了她的一生。
……
玉钗珠环相妒,
紫绡轻罗无数。
红颜红花都作土,
闲愁离恨最苦。
路遥望断归途,
小楼吹箫人独。
落花空自恨不如,
飞入柳荫深处。
***
皇宫之中,忽然响起了四声连叩的云板。在静夜里,那空洞的丧音越传越远,绵长不绝。随着哀鸣声声,无数殿宇房舍,漆黑的窗子亮了起来。
暗色之内,隐隐有人在喊,声音渺渺茫茫,仿佛风声呼啸:“圣上殡天了——圣上殡天了——”
两个宫女蹑手蹑脚地进了平澜殿内室,将手中擎着的烛台向前伸了伸,隔着敝旧的帐子,照亮榻上躺着的皇后娘娘。
“好像……还睡着……”许久,其中一个说道。
另一个立刻伸出手去,作势要捂她的嘴。两个人又等了片刻,彼此交换了好一番眼色,才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阖上门。
沈青蔷在黑暗里慢慢睁开眼睛,泪水无声流淌——又静静干涸。
靖裕帝死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她“惑主弑君”的罪再也洗刷不清。离去的时候,董天启曾说过:“青蔷,你在这里等我……”她只是笑,并没有回答。她相信太子殿下是真的为她着想,但他的“好”不是她的“好”,他的道路不是她想要的。
——什么是幸福?什么是快乐?你将如何走完你的人生?
——无论怎样的爱怎样的情怎样弥足珍贵的回忆,唯有这个问题无法回避,亦唯有这个答案不可逾越。
沈青蔷轻轻披衣起身,悄悄推开一旁的窗子。趁着若有若无的星月光辉,她草草绾着头发;又从被衾之下,拿出一套早已塞在那里的素色窄袖宫裙——手上的动作时不时停住,屏息静气侧耳倾听:还好,只有风声在响。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探入怀中,触到了那卷薄薄的织物,颤抖的指尖便稳定了下来,轻舒一口气——这是她如今唯一的凭借,最后的筹码,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的。假如时势对她微笑,那就会十全十美;假如苍天抛弃了她——那也无所谓,反正这世上的芸芸众生,人人都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
沈青蔷整肃完毕,深吸一口气。望着窗外肃杀的夜风席卷而过的世界,忽然失笑。还记得小时候被反锁在柴房中的自己,一到半夜,饿得狠了,便会踩着杂物从比她还高的窗子里翻出去,到厨下偷了吃食包在油纸中,再从外厢翻回来慢慢吃……
——是啊,我是沈青蔷,我还是当年尚书府里那个让所有人都头疼的疯丫头,我并不是深闺中教养出来的千金小姐。
她从一旁的书案上扫下半捧灰尘,胡乱抹在脸上,慢慢走到窗前。在那一瞬间,过往的时光忽然如潮水般掠过她的身体——下一刻,沈青蔷的双脚已经踩在平澜殿外、略带潮意和炭气的泥土之上。
——也许每个人,生来就有一双轻盈的羽翼。只不过那双翅膀被华丽的衣裳覆盖,被沉重的饰物坠着无法伸展开来……也许不过是,你把记忆那一边的真正的自己……忘记了。
风声呼啸,没有灯烛……有的只是沈青蔷如炬的目光,照亮她面前的道路。
***
幸好,皇帝刚刚薨逝,宫内还是一片混乱,原本 “宵禁”的规矩名存实亡,时不时便见一个半个人影儿在树荫下、阑干后一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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