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亏他将作品寄给帝京的朋友,我们才有幸遇到这优美的文字。那么,有请诗人的朋友,东方瑟,告诉大家更多晋桐的消息!”
客人们纷纷回头,看向郡主手指的方向。
东方瑟手里拿着半块蛋糕,嘴里也塞得满满的,不知道该吞下去,还是吐出来……
侍女察言观色,适时上前接过半块蛋糕,送上一杯茶水。
东方瑟赶紧喝水,顶着众人的注视,硬把食物咽了下去。他不担心自己笨拙出丑,只为如何介绍晋桐犯愁。
出版《荒野集》本是小事,反正书中未必写明作者经历,什么“牵涉三大案”啦,“叛逆贼子”啦,“流放北疆”啦,统统不提,只说这位诗人在大荒拓殖就好。
如果老老实实出版诗集,自然什么麻烦都没有。他是印书馆老板,晋桐是作者,关系简简单单,双方清清白白。
他自作聪明把原稿送给柳思元,借机邀约,可没想把私底下的沟通摆到台面上来。谁料世子为了讨长安郡主欢心,把诗集送到茶会……
东方瑟有幸参与沙龙,不是世子的情面,而是长安对诗人起了兴趣!把他当成晋桐的友人!
那么,如何介绍晋桐?
实话实说吗?说我东方瑟是一群反贼的朋友?
撒谎遮掩吗?《品报》的项益民一定会把《大荒笔记》登出来的。到时候,晋桐的真正经历就会被人挖出来,纸里包不住火!
唯有撇清关系!
“实在抱歉!郡主,诸位!”他故作慌张,又掏出手帕胡乱擦嘴,紧张地组织语言。
“我必须向郡主和诸位道歉!都怪我推荐《荒野集》时没有说清楚。我与这位晋桐先生,其实素不相识。论起了解,并不比在场诸位来得多一些。”
他没有说谎。东方瑟的确与吴锐、林茜等人相熟,但却从未见过晋桐。
“前些日子收到这份投稿,我也吃了一惊。不知作者怎么打听的,把原稿寄到我家里了!不过,东方印书馆名声远播,得到北荒诗人的青睐,我的确于有荣焉!”
一些客人听他说得有趣,轻笑出声。
东方瑟渐渐镇定,看似无意地走动几步,将自己调整到一个更有利于视觉集中的站位。
“关于作者本人,投稿信里说的不多。我所知的只有——他不到二十岁,预科没毕业就因家中变故辍学,而后参加了拓殖团。这本诗集是在新建拓殖乡非常艰苦的环境下写成的。”
客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原来是寒门子弟……”
“不到二十岁,这么年轻!”
“想不到,想不到啊……”
“听说北荒拓殖很危险……”
“看他写稿的本子就知道了,生活艰难哪……”
长安郡主请东方瑟来到客人中间,选读几首诗。
他选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回答》和《山高路长》。
三首诗接连读完,大厅里一片安静,所有人都沉醉于诗意的思索中,没人愿意破坏这美妙的时刻。
东方瑟将本子交还长安郡主。郡主点点头,回到钢琴边,单手弹了一小段俏皮的旋律。
客人们如梦初醒,抬起头来。
“诸位,”郡主高声道:“这部《荒野集》,毫不夸张的说,每一篇都是经典,每一首都足以流传后世……不过,今天我要特别推荐其中一首《致橡树》!”
她示意自己最亲密的女伴,《文艺评论》年轻的女主编,外交大臣陆子兴之女,两年前亡了丈夫的陆眉茵为众人朗读这首在她看来为女性呐喊的新诗。
陆眉茵出身名门,仪态万方,美貌虽不能与长安相比,但眉清目秀,自有一番光彩照人。且其能诗擅画,写得一手好文章,颇有才女之誉。她接过那册笔记,以婉转温柔的语调读了起来。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这清丽活泼的情诗,读起来朗朗上口,诗中描述的那种不卑不亢至真至纯的态度,简直道尽了当代女性心目中理想的爱情境界。
不作附庸,不求施舍,不是一厢情愿、沾沾自喜,而是人格平等、互相尊重。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多美的比喻啊,陆眉茵一边读,一边想。以往的女诗人或受到传统思维影响,或被不成熟的女权主义指引,反映到作品里要么自哀自怨,要么偏激过火。
而这首《致橡树》既赞美女性的柔韧与独立,也赞美男性的阳刚与锋芒,鼓励男女双方并肩携手,同舟共济!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也像戟;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
“真无法想象,这首为女子立言之诗竟出男人之手!”郡主站在陆眉茵身后,微笑着,幻想那个写诗的人拥有一颗怎样敏感而坚定的心。
成熟的爱情观不仅吸引她这样的奇女子反复欣赏,更让在场的男人们,其中不乏大男子主义者,觉得觉得理应如此,正该如此!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陆眉茵读完最后一句,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她还能遇上这样的爱情吗?
客人们纷纷鼓掌,茶会的上半场也宣告结束。
接下来的时间,大家三三两两,自愿结合成一个个小圈子,谈论各自感兴趣的话题。女主人也将退居一隅,只为客人提供最舒适宽松的氛围和优质的的茶点。
说起来,郡主的茶会和其他人的沙龙有些不同。那些沙龙大多在夜晚举办,因为灯光能营造朦胧、浪漫的美感,激起与会者的情趣、谈锋和灵感。而郡主的茶会,晚上九点就散了。
有人说,那是因为两宜居在城外,交通不便,而郡主又从不邀客人留宿,所以早点散场方便大伙儿还家。没有自备车马的客人,她还会贴心地派车送回。
但实际上,自1879年北京的城市改造计划完成,更名帝京后,已无宵禁。深夜出入首都全无阻碍。这个理由,不能成立。
如果非要找个原因,大概只剩某些阴谋论者荒谬的指责,比如:郡主并不在乎什么浪漫灵感,两宜茶会是一个有野心企图,不断制造声势、传播谣言、招纳新血的政治集团。
这种没有任何依据的谣言,东方瑟是绝对不信的。此刻,他已被引入大厅一角。这个角落靠近壁炉,又恰好有两根立柱遮挡视线,形成一方小小的私密空间。
晴馆自有暖气,壁炉不过装饰而已,里头象征性地燃烧着几块上等“红罗炭”,图个好看。这种炭乌黑发亮、燃烧持久、无烟无味、灰白而不爆、不会污染室内空气。
东方瑟坐到沙发上,与长安郡主对面相谈。
郡主微抿一口茶汤,放下杯盏,脸上流露出悲天悯人的神情,语调不乏怜惜,“晋桐这样有才华的年轻人,难道不值得我们的帮助吗?东方先生要早些把诗集出版,稿费寄过去呀。”
“这是自然,”东方瑟连连点头,“我打算给他百分之15的版税,首印——50万册!”
郡主微微摇头,“我听说贵印书馆去年出版一套《雷霆女警》的探案小说,首印可有80万。好像卖的不错?”
“一点微末成绩,有辱郡主清听!”他听出这位女主人可有点不满意呢,“《女警》这套书,也就是通俗小说拳头加枕头那点儿套路,怎能跟《荒野集》相比。不过郡主这话也点醒了我,阳春白雪难道比不过下里巴人?首印至少得100万册呀,不然一上市就得脱销!”
郡主嘴角微翘,“这集子我很喜欢,本想给他做个序,又嫌高调,也就算了。找谁做序,你自个儿斟酌吧。”
东方瑟自然答应“一定仔细甄选,请来有名望的作家。”
郡主又问晋桐的联系方式,东方瑟只推说邮寄地址是逊河镇的一个租赁邮箱,具体情况他会去查,查明了立刻回禀。
长安郡主脸上划过一丝狡黠,“你说跟作者素不相识,他却在没有合同担保的情况下,把原稿寄到你家里。这话,我半点儿都不信!”
“这,这个……”东方瑟不知如何回答,一时急出满头大汗。
“呵呵,别担心,”郡主作势请他喝茶。
东方瑟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双手捧起茶盏,一饮而尽。
“我没别的意思,”郡主仿佛没看见他的狼狈模样,“需要隐瞒身份,无非逃犯、罪囚之类。对今天这间屋子里的人来说,还算个事吗?有这样的才华,什么罪名洗不清呢!”
这句话如醍醐灌顶般点醒了东方瑟。是啊,给晋桐脱罪,比帮吴锐、林茜他们简单多了,眼前这位不就乐意提供帮助嘛!
“但是,”东方瑟还有些担心,“他是牵涉到三大案……”
见郡主的脸色迅速由晴转阴,东方连忙用极快的语速解释道:“晋桐他真是冤枉的他就一个开旅馆的,华解那帮人在他店里搞阴谋他也不知道结果判了一个窝藏真是冤死了!请一定相信我绝对不会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开玩笑!晋桐跟大同党绝无关系!”
他音调略高了一些,引得不少人扭头查看。
长安郡主冷冷哼了一声,端起茶盏,“那也罢了,既然是那件案子,翻案是绝不可能的!”
她投向茶几那本笔记的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
东方瑟瞬间理解了她的矛盾心情。
三大案中最引人瞩目的是“破坏太祖雕像案”,是对她祖父个人的攻击!如果这样郡主还能对涉案人员有好感,那才真是见了鬼!
就算她对一座雕像毫不在意,郡主的身份也要求她不能说涉案人一句好话!否则怕有无数指责加身!
“办砸了呀!晋桐、林茜,你们想****,实在太难啦!就算献出一座煤矿又怎样!政治正确四个字,连国公、皇帝也无可奈何啊!”
无数念头在心间如飓风般刮过,他最终只是轻叹了一口气,微微起身。
“原稿拿走,照常出版吧,”郡主的声音里有一丝惋惜,“我是不管了!”
东方瑟拾回笔记本,躬身致意。在退出这方小天地前,又被叫住了。他心中窃喜,“莫非郡主改了心意?”
“差点忘了。柳思元叫你明天去栖月山庄,说要谈什么煤矿,****不了他的心,你们自便吧!”
郡主说完挥了挥手。东方瑟再次感谢致意,退回客人中去。
世子的邀请,原本是他孜孜以求的。
可他为何生不出一丝欢喜?
身处这难得的交际场,又岂能死气沉沉?
东方瑟在一个个小圈子间熟练游走,不时奉上一句微妙诙谐的话语,给许多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的内心,静如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