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逃那一日。能够多活一天,便多一天罢!”
张无忌自见到纪晓芙等一十五人被金花婆婆伤得这般惨酷,又见胡青牛夫妇这般畏惧于她,甚至连逃走也无勇气,想象这金花婆婆定是个凶残绝伦的人物,但相见之下,却是大谬不然。那日灯下匆匆一面,并未瞧得清楚,此时却见她明明是一个和蔼慈祥的老婆婆,虽然脸上肌肉僵硬麻木,尽是鸡皮皱纹,全无喜怒之色,但眼神清澈明亮,直如少女一般灵活,而其中温和亲切之意亦甚显然。
金花婆婆又问:“孩子,你爹爹尊姓大名?”张无忌道:“我爹爹姓张,名讳是上‘翠’下‘山’,是武当派弟子。”却不提父亲已自刎身死之事。
金花婆婆大为惊讶,道:“你是武当张五侠的令郎,如此说来,那恶人所以用玄冥神掌伤你,为的是要迫问金毛狮王谢逊和屠龙刀的下落?”张无忌道:“不错,他以诸般毒刑加于我身,我却是宁死不说。”金花婆婆道:“你是确实知道的?”张无忌道:“嗯,金毛狮王是我义父,我决计不会吐露。”金花婆婆左手一掠,已将他双手握在掌里。只听得骨节格格作响,张无忌双手痛得几欲晕去,又觉一股透骨冰凉的寒气,从双手传到胸口,这寒气和玄冥神掌又有不同,但一样的难熬难当。金花婆婆柔声道:“乖孩子,好孩儿,你将谢逊的所在说出来,婆婆会医好你的寒毒,再传你一身天下无敌的功夫。”张无忌只痛得涕泪交流,昂然道:“我父母宁可性命不要,也不肯泄露朋友的行藏。金花婆婆,你瞧我是出卖父母之人么?”金花婆婆微笑道:“很好,很好!你爹爹呢?他在不在这里?”潜运内劲,箍在他手上犹似铁圈般的手指又收紧几分。张无忌大声道:“你为甚么不在我耳朵中灌水银?为甚么不喂我吞钢针、吞水蛭?四年之前,我还只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便不怕那恶人的诸般恶刑,今日长大了,难道反而越来越不长进了?”金花婆婆哈哈大笑,说道:“你自以为是个大人,不是小孩了,哈哈,哈哈……”她笑了几声,放开了张无忌的手,只见他手腕以至手指尖,已全成紫黑之色。
那小姑娘向他使个眼色,说道:“快谢婆婆饶命之恩。”张无忌哼了一声,道:“她杀了我,说不定我反而快乐些,有甚么好谢的?”那小姑娘眉头一皱,嗔道:“你这人不听话,我不理你啦。”说着转过了身子,却又偷偷用眼角觑他动静。金花婆婆微笑道:“阿离,你独个儿在岛上,没小伴儿,寂寞得紧。咱们把这娃娃抓了去,叫他服侍你,好不好?就只他这般驴子脾气,太过倔强,不大听话。”那小姑娘长眉一轩,拍手笑道:“好极啦,咱们便抓了他去。他不听话,婆婆不会想法儿整治他么?”张无忌听她二人一问一答,心下大急,金花婆婆当场将他杀死,也就算了,倘若将自己抓到甚么岛上,死不死、活不活的受她二人折磨,可比甚么都难受了。
金花婆婆点了点头,道:“你跟我来,咱们先要去找一个人,办一件事,然后一起回灵蛇岛去。”张无忌怒道:“你们不是好人,我才不跟你们去呢。”金花婆婆微笑道:“我们灵蛇岛上甚么东西全有,吃的玩的,你见都没见过。乖孩子,跟婆婆来罢。”张无忌突然转身,拔足便奔,那知只跨出一步,金花婆婆已挡在他面前。张无忌身子一侧,斜刺里向左方窜去,仍只跨出一步,金花婆婆又挡在他面前,柔声道:“孩子,你逃不了的,乖乖的跟我走罢。”张无忌咬紧牙齿,向她一掌猛击过去,金花婆婆微一侧身,向他掌上吹了口气。张无忌的手掌本已被她捏得瘀黑肿胀,这一口气吹上来,犹似用利刃再在创口上划了一刀,只痛得他直跳起来。
忽听得一个女孩的声音叫道:“无忌哥哥,你在玩甚么啊?我也来。”正是杨不悔走近身来,跟着纪晓芙也从树丛后走了出来。她母女俩刚从田野间漫步而归,陡然间见到金花婆婆,纪晓芙脸色立变惨白,终于鼓起勇气,颤声道:“婆婆,你不可难为小孩儿家?”金花婆婆向纪晓芙瞪视了一眼,冷笑道:“你还没死啊?我老太婆的事,也用得着你来多嘴多舌?走过来让我瞧瞧,怎么到今天还不死?”
纪晓芙出身武学世家,名门高弟,原是颇具胆气,但这时顾念到女儿,已不敢轻易涉险,携着女儿的手,反而倒退了一步,低声道:“无忌,你过来。”
张无忌拔足欲行。那小姑娘阿离一翻手掌,抓住了他小臂上的“三阳络”,说道:“给我站着。你叫无忌,姓张,你是张无忌,是不是?”这三阳络一被扣住,张无忌登时半身麻软,动弹不得,心中又惊又怒,大叫:“快放开我!”忽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晓芙,怎地如此不争气?走过去便走过去!”纪晓芙又惊又喜,回身叫道:“师父!”但背后并无人影,凝神一瞧,才见远处有个身穿灰布袍的尼姑缓缓走来,正是峨嵋派掌门,师父灭绝师太。她身后还随着两名弟子,一是师姊丁敏君,一是师妹贝锦仪。金花婆婆见她相隔如此之远,颜面都还瞧不清楚,但说话声传到各人耳中便如是近在咫尺一般,足见内力之深厚。灭绝师太盛名远播,武林中无人不知,只是她极少下山,见过她一面的人可着实不多。走近身来,只见她约莫四十四五岁年纪,容貌算得甚美,但两条眉毛斜斜下垂,一副面相变得极是诡异,几乎有点儿戏台上的吊死鬼味道。纪晓芙迎上去跪下磕头,低声道:“师父,你老人家好。”灭绝师太道:“还没给你气死,总算还好。”纪晓芙跪着不敢起来。但听得站在师父身后的丁敏君低声冷笑,知她在师父跟前已说了自己不少坏话,不由得满背都是冷汗。灭绝师太冷冷的道:“这位婆婆叫你过去给她瞧瞧,为甚么到今天还不死。你就过去给她瞧瞧啊。”
纪晓芙道:“是。”站起身来,大步走到金花婆婆跟前,朗声道:“金花婆婆,我师父来啦。你的强凶霸道,都给我收了起来罢。”金花婆婆咳嗽两声,向灭绝师太瞪视两眼,点了点头,说道:“嗯,你是峨嵋派的掌门,我打了你的弟子,你待怎样?”灭绝师太冷冷的道:“打得很好啊。你爱打,便再打,打死了也不关我事。”纪晓芙心如刀割,叫道:“师父!”两行热泪流了下来。她知师父向来最是护短,弟子们得罪了人,明明理亏,她也要强辞夺理的维护到底,这时却说出这几句话来,那显是不当她弟子看待了。金花婆婆道:“我跟峨嵋派无冤无仇,打过一次,也就够啦。阿离,咱们走罢!”说着慢慢转过身去。
丁敏君不知金花婆婆是何来历,见她老态龙钟,病骨支离,居然对师父如此无礼,心下大怒,纵身疾上,拦在她的身前,喝道:“你也不向我师父赔罪,便这么想走么?”说着右手拔剑,离鞘一半,作威吓之状。
金花婆婆突然伸出两根手指,在她剑鞘外轻轻一捏,随即放开,笑道:“破铜烂铁,也拿来吓人么?”丁敏君怒火更炽,便要拔剑出鞘。那知一拔之下,这剑竟是拔不出来。阿离笑道:“破铜烂铁,生了锈啦。”
丁敏君再一使劲,仍是拔不出来。才知金花婆婆适才在剑鞘外这么似乎漫不在意的一捏,已潜运内力,将剑鞘捏得向内凹入,将剑锋牢牢咬住。丁敏君要拔是拔不出,就此作罢却又心有不甘,胀红了脸,神情极是狼狈。
灭绝师太缓步上前,三根指头挟住剑柄,轻轻一抖,剑鞘登时裂为两片,剑锋脱鞘而出,说道:“这把剑算不得是甚么利器宝刃,却也还不是破铜烂铁。金花婆婆,你不在灵蛇岛上纳福,却到中原来生甚么事?”
金花婆婆见到她三根手指抖剑裂鞘的手法,心中一凛,暗道:“这贼尼名声极大,果然是有点真实功夫。”笑眯眯的道:“我老公死了,独个儿在岛上闷得无聊,因此出来到处走走,瞧瞧有没合意的和尚道士,找一个回去作伴。”她特意说“和尚道士”,自是讥刺对方身为尼姑,却也四处乱走。灭绝师太一双下垂的眉毛更加垂得低了,长剑斜起,低沉嗓门道:“亮兵刃罢!”丁敏君、纪晓芙等从师以来,从未见过师父和人动手,尤其纪晓芙知道金花婆婆的武功怪异莫测,更是关切。张无忌的手臂仍被阿离抓着,上身越来越麻,叫道:“快放开我!你拉着我干么?”阿离见纪晓芙在旁有插手干预之势,若不放开,她必上前动手,那时还是非放了他不可,于是用力一摔,放松了他手臂,冷冷的道:“瞧你逃得掉么?”金花婆婆淡淡一笑,说道:“当年峨嵋派郭襄郭女侠剑法名动天下,自然是极高的,但不知传到徒子孙手中,还剩下几成?”灭绝师太森然道:“就算只剩下一成,也足以扫荡邪魔外道。”金花婆婆双眼凝视对方手中长剑的剑尖,一瞬也不瞬,突然之间,举起手中拐杖,往剑身上疾点。灭绝师太长剑抖动,往她肩头刺去。金花婆婆咳嗽声中,举杖横扫。灭绝师太身随剑走,如电光般游到了对手身后,脚步未定,剑招先到。金花婆婆却不回身,倒转拐仗,反手往她剑刃上砸去。两人三四招一过,心下均已暗赞对方了得。猛听得当的一声响,灭绝师太手中的长剑已断为两截,原来剑杖相交,长剑被拐仗震断。旁观各人除了阿离外,都吃了一惊。看金花婆婆手中的拐杖灰黄黝黑,毫不起眼,似乎非金非铁,居然能砸断利剑,那自是凭借她深厚充沛的内力了。但金花婆婆和灭绝师太适才兵刃相交,却知长剑所以断绝,乃是靠着那拐杖的兵刃之利,并非自己功力上胜了。她这拐杖乃灵蛇岛旁海底的特产,叫作“珊瑚金”,是数种特异金属混和了珊瑚,在深海中历千万年而化成,削铁如切豆腐,打石如敲棉花,不论多么锋利的兵刃,遇之立折。金花婆婆当下也不进迫,只是拄杖于地,抚胸咳嗽。纪晓芙、丁敏君、贝锦仪三名峨嵋弟子生怕师父已受了伤,一齐抢到灭绝师太身旁照应。
阿离手掌一翻,又已抓住了张无忌的手腕,笑道:“我说你逃不了,是不是?”这一下仍是出其不意,张无忌仍是没能让开,脉门被扣,又是半身酸软。他两次着了这小姑娘的道儿,又羞又怒,又气又急,飞右足向她腰间踢去。阿离手指加劲,张无忌的右足只踢出半尺,便抬不起来了。他怒叫:“你放不放手?”阿离笑道:“我不放,你有甚么法子?”张无忌猛地一低头,张口便往她手背上用力咬去。阿离只觉手上一阵剧痛,大叫一声:“啊唷!”松开右手,左手五根指爪却向张无忌脸上抓到。张无忌忙向后跃,但已然不及,被她中指的指甲刺入肉里,在右脸划了一道血痕。阿离右手的手背上更是血肉模糊,被张无忌这一口咬得着实厉害,痛得险些便要哭了出来。两个孩子在一旁打斗,金花婆婆却目不旁视,一眼也没瞧他们。灭绝师太抛去半截断剑,说道:“这是我徒儿的兵刃,原不足以当高人的一击。”说着解开背囊,取出一柄四尺来长的古剑来。金花婆婆一瞥眼间,但见剑鞘上隐隐发出一层青气,剑未出鞘,已可想见其不凡,只见剑鞘上金丝镶着的两个字:“倚天”,她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倚天剑!”灭绝师太点了点头,道:“不错,是倚天剑!”金花婆婆心头立时闪过武林中相传的那六句话:“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喃喃道:“原来倚天剑落在峨嵋派手中。”
灭绝师太喝道:“接招!”提着剑柄,竟不除下剑鞘,连剑带鞘,便向金花婆婆胸口点来。金花婆婆拐杖一封。灭绝师太手腕微颤,剑鞘已碰上拐杖。但听得“嗤”的一声轻响,犹如撕裂厚纸,金花婆婆那根海外神物、兵中至宝“珊瑚金”拐杖,已自断为两截。
金花婆婆心头大震,暗想:“倚天剑刃未出匣,已然如此厉害,当真名不虚传。”向着宝剑凝视半晌,说道:“灭绝师太,请你给我瞧一瞧剑锋的模样。”
灭绝师太摇头不允,冷冷的道:“此剑出匣后不饮人血,不便还鞘。”
两人凛然相视,良久不语。
金花婆婆此时已知这尼姑的功力实不在自己之下,至于招数之妙,则一时还没能瞧得出来。但她既是峨嵋掌门,自必非同泛泛,加之手中持了这柄“天下第一宝剑”,自己决计讨不了好去,轻轻咳嗽了两声,转过身来,拉住阿离,飘然而去。阿离回头叫道:“张无忌,张无忌!”叫声渐远渐轻,终于隐没。丁敏君、纪晓芙、贝锦仪三人见师父得胜,强敌避走,都是大为欣喜。丁敏君道:“师父,这老太婆可不是有眼不识泰山么?居然敢跟你老人家动手,那才是自讨苦吃。”灭绝师太正色道:“以后你们在江湖上行走,只要听到她的咳嗽声,赶快远而避之。”她刚才挥剑一击,虽然削断了对方拐杖,但出剑时还附着她修练三十年的“峨嵋九阳功”,这股神功撞到金花婆婆身上,却似落入汪洋大海一般,竟然无影无踪,只带动一下她的衣衫,却没使她倒退一步。这时思之,犹是心下凛然;又觉她内力修为固深,而膂力健旺,宛若壮年,绝不似一个龙钟支离的年老婆婆,何以得能如此,实是难以索解。灭绝师太抬头向天,出神半晌,说道:“晓芙,你来!”眼角也没向她瞟一眼,径自走入茅舍。纪晓芙等三人跟了进去。杨不悔叫道:“妈妈!”也要跟进去。
纪晓芙知道师父这次亲自下山,乃是前来清理门户,自己素日虽蒙她宠爱,但师父生性严峻,实不知要如何处分自己,对女儿道:“你在外边玩儿,别进来。”
张无忌心想:“那姓丁的女子很坏,定要在她师父跟前说纪姑姑的鬼话。那晚的事情我瞧得明明白白,全是这‘毒手无盐’不好,倘若她胡说八道,颠倒黑白,我便挺身而出,给纪姑姑辩明。”于是悄悄绕到茅舍之后,缩身窗下,屏息偷听。但听屋中寂静无声,谁也没说话。过了半晌,灭绝师太道:“晓芙,你自己的事,自己说罢。”纪晓芙哽咽道:“师父,我……我……”灭绝师太道:“敏君,你来问她。”丁敏君道:“是。纪师妹,咱们门中,第三戒是甚么?”纪晓芙道:“戒淫邪放荡。”丁敏君道:“是了,第六戒是甚么?”纪晓芙道:“戒心向外人,倒反师门。”丁敏君道:“违戒者如何处分?”纪晓芙却不答她的话,向灭绝师太道:“师父,这其中弟子实有说不出来的难处,并非就如丁师姊所说这般。”灭绝师太道:“好,这里没有外人,你就仔细跟我说。”纪晓芙知道今日面临重大关头,决不能稍有隐瞒,便道:“师父,那一年咱们得知了天鹰教王盘山之会的讯息后,师父便命我们师兄妹十六人下山,分头打探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弟子向西行到川西大树堡,在道上遇到一个身穿白衣的中年男子,约莫有四十来岁年纪。弟子走到哪里,他便跟到哪里。弟子投客店,他也投客店,弟子打尖,他也打尖。弟子初时不去理他,后来实在瞧不过眼,便出言斥责。那人说话疯疯颠颠,弟子忍耐不住,便出剑刺他。这人身上也没兵刃,武功却是绝高,三招两式,便将我手中长剑夺了过去。“我心中惊慌,连忙逃走。那人也不追来。第二天早晨,我在店房中醒来,见我的长剑好端端地放在枕头边。我大吃一惊,出得客店时,只见那人又跟上我了。我想跟他动武是没用的了,只有向他好言求恳,说道大家非亲非故,素不相识,何况男女有别,你老是跟着我有何用意。我又说,我的武功虽不及你,但我们峨嵋派可不是好惹的。”灭绝师太“嗯”了一声,似乎认为她说话得体。纪晓芙续道:“那人笑了笑,说道:‘一个人的武功分了派别,已自落了下乘。姑娘若是跟着我去,包你一新耳目,教你得知武学中别有天地。’”
灭绝师太性情孤僻,一生潜心武学,于世务殊为膈膜,听纪晓芙转述那人之言,说“一个人的武功分了派别,已自落了下乘”,又说“教你得知武学中别有天地”的几句话,不由得颇为神往,说道:“那你便跟他去瞧瞧,且看他到底有甚么古怪本事。”纪晓芙脸上一红,道:“师父,他是个陌生男子,弟子怎能跟随他去。”灭绝师太登时醒悟,说道:“啊,不错!你叫他快滚得远远的。”纪晓芙道:“弟子千方百计,躲避于他,可是始终摆脱不掉,终于为他所擒。唉,弟子不幸,遇上了这个前生的冤孽……”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低。
灭绝师太问道:“后来怎样?”
纪晓芙低声道:“弟子不能拒,**于他。他监视我极严,教弟子求死不得。如此过了数月,忽有敌人上门找他,弟子便乘机逃了出来,不久发觉身已怀孕,不敢向师父说知,只得躲着偷偷生了这个孩子。”
灭绝师太道:“这全是实情了?”纪晓芙道:“弟子万死不敢欺骗师父。”灭绝师太沉吟片刻,道:“可怜的孩子。唉!这事原也不是你的过错。”丁敏君听师父言下之意,对纪师妹竟大是怜惜,不禁狠狠向纪晓芙瞪了一眼。灭绝师太叹了一口气,道:“那你自己怎么打算啊?”纪晓芙垂泪道:“弟子由家严作主,本已许配于武当殷六爷为室,既是遭此变故,只求师父恩准弟子出家,削发为尼。”灭绝师太摇头道:“那也不好。嗯,那个害了你的坏蛋男子叫甚么名字?”纪晓芙低头道:“他……他姓杨,单名一个逍字。”灭绝师太突然跳起身来,袍袖一拂,喀喇喇一响,一张饭桌给她击坍了半边。张无忌躲在屋外偷听,固是吓得大吃一惊,纪晓芙、丁敏君、贝锦仪三人也是脸色大变。灭绝师太厉声道:“你说他叫杨逍?便是魔教的大魔头,自称甚么‘光明左使者’的杨逍么?”
纪晓芙道:“他……他……是明教中的,好像在教中也有些身分。”灭绝师太满脸怒容,说道:“甚么明教?那是伤天害理,无恶不作的魔教。他……他躲在哪里?是在昆仑山的光明顶么?我这就找他去。”纪晓芙道:“他说,他们明教……”灭绝师太喝道:“魔教!”纪晓芙道:“是。他说,他们魔教的总坛,本来是在光明顶,但近年来他教中内部不和,他不便再住在光明顶,以免给人说他想当教主,因此改在昆仑山的‘坐忘峰’中隐居,不过只跟弟子一人说知,江湖上谁也不知。师父既然问起,弟子不敢不答。师父,这人……这人是本派的仇人么?”灭绝师太道:“仇深似海!你大师伯孤鸿子,便是给这个大魔头杨逍活活气死的。”
纪晓芙甚是惶恐,但不自禁的也隐隐感到骄傲,大师伯孤鸿子当年是名扬天下的高手,居然会给“他”活活气死。她想问其中详情,却不敢出口。
灭绝师太抬头向天,恨恨不已,喃喃自语:“杨逍,杨逍……多年来我始终不知你的下落,今日总教你落在我手中……”突然间转过身来,说道:“好,你**于他,回护彭和尚,得罪丁师姊,瞒骗师父,私养孩儿……这一切我全不计较,我差你去做一件事,大功告成之后,你回来峨嵋,我便将衣钵和倚天剑都传了于你,立你为本派掌门的继承人。”这几句话只听得众人大为惊愕。丁敏君更是妒恨交迸,深怨师父不明是非,倒行逆施。
纪晓芙道:“师父但有所命,弟子自当尽心竭力,遵嘱奉行。至于承受恩师衣钵真传,弟子自知德行有亏,武功低微,不敢存此妄想。”灭绝师太道:“你随我来。”拉住纪晓芙手腕,翩然出了茅舍,直往谷左的山坡上奔去,到了一处极空旷的所在,这才停下。张无忌远远望去,但见灭绝师太站立高处,向四周眺望,然后将纪晓芙拉到身边,轻轻在她耳旁说话,这才知她要说的话隐秘之极,不但生恐隔墙有耳,给人偷听了去,而且连丁敏君等两个徒儿也不许听到。
张无忌躲在茅屋之后,不敢现身,远远望见灭绝师太说了一会话,纪晓芙低头沉思,终于摇了摇头,神态极是坚决,显是不肯遵奉师父之命。只见灭绝师太举起左掌,便要击落,但手掌停在半空,却不击下,想是盼她最后终于回心转意。张无忌一颗心怦怦乱跳,心想这一掌击在头上,她是决计不能活命的了。他双眼一眨也不敢眨,凝视着纪晓芙。只见她突然双膝跪地,却坚决的摇了摇头。灭绝师太手起掌落,击中她的顶门。纪晓芙身子晃也不晃,一歪便跌倒在地,扭曲了几下,便即不动。
张无忌又是惊骇,又是悲痛,伏在屋后长草之中,不敢动弹。便在此时,杨不悔格格两声娇笑,扑在张无忌背上,笑道:“捉到你啦,捉到你啦!”原来她在田野间乱跑,瞧见张无忌伏在草中,还道是跟她捉迷藏玩耍,扑过来捉他。张无忌反手搂住她身子,一手掩住她嘴巴,在她耳边低声道:“别作声,别给恶人瞧见了。”杨不悔见他面色惨白,满脸惊骇之色,登时吓了一跳。灭绝师太从高坡上急步而下,对丁敏君道:“去将她的孽种刺死,别留下祸根。”丁敏君见师父用重手击毙纪晓芙,虽然暗自欢喜,但也忍不住骇怕,听得师父吩咐,忙借了师妹贝锦仪的长剑,提在手中,来寻杨不悔。
张无忌抱着杨不悔,缩身长草之内,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丁敏君前前后后找了一遍,不见那小女孩的踪迹,待要细细搜寻,灭绝师太已骂了起来:“没用的东西,连个小孩儿也找不到。”贝锦仪平时和纪晓芙颇为交好,眼见她惨死师父掌底,又要搜杀她遗下的孤女,心中不忍,说道:“我见那孩子似乎逃出谷外去了。”她知师父脾气急躁,若在谷外找寻不到,决不耐烦回头再找。虽然这个小女孩孤零零的留在世上,也未必能活,但总胜于亲眼见她被丁敏君一剑刺死。灭绝师太道:“怎不早说?”狠狠白了她一眼,当先追出谷去。丁敏君和贝锦仪随后跟去。杨不悔尚不知母亲已遭大祸,圆圆的大眼骨溜溜地转动,露出询问的神色。张无忌伏地听声,耳听得那三人越走越远,跳起身来,拉着杨不悔的手,奔向高坡。杨不悔笑道:“无忌哥哥,恶人去了么?咱们到山上玩,是不是?”张无忌不答,拉着她直奔到纪晓芙跟前。杨不悔待到临近,才见母亲倒在地下,大吃一惊,挣扎下地,大叫:“妈妈,妈妈!”扑在母亲身上。张无忌一探纪晓芙的呼吸,气息微弱已极,但见她头盖骨已被灭绝师太这一掌震成了碎片,便是胡青牛到来,也必已难救性命。纪晓芙微微睁眼,见到张无忌和女儿,口唇略动,似要说话,却说不出半点声音,眼眶中两粒大大的眼泪滚了下来。张无忌从怀中取出金针,在她“神庭”、“印堂”、“承泣”等穴上用力刺了几针,使她暂且感觉不到脑门剧痛。纪晓芙精神略振,低声道:“我求……求你……送她到她爹爹那里……我不肯……不肯害她爹爹……”左手伸到自己胸口,似乎要取甚么物事,突然头一偏,气绝而死。
杨不悔搂住母亲的尸身,只是大哭,不住口的叫:“妈妈,妈妈,你很痛么?你很痛么?”纪晓芙的身子渐渐冰冷,她却兀自问个不停。她不懂母亲为甚么一动也不动,为甚么不回答她的话。张无忌心中本已悲痛,再想起自己父母惨亡之时,自己也是这么伏尸号哭,忍不住泪如泉涌。两人哭了一阵,张无忌心想:“纪姑姑临死之时,求我将不悔妹子送到她爹爹那里。嗯,她爹爹名叫杨逍,是明教中的光明左使者,住在昆仑山的甚么坐忘峰中。我务必要将她送去。”他可不知昆仑山在极西数万里外,他两个孩子如何去得?眼见纪晓芙断气时曾伸手到胸口去取甚么物事,于是在她颈中一摸,见挂着一根丝绦,上面悬着一块黑黝黝的铁牌,牌上用金丝镶嵌着一个火焰之形。张无忌也不知那是甚么东西,除了下来,便挂在杨不悔颈中。到茅舍中取过一柄铁铲,挖了个坑将纪晓芙的尸身埋了。这时杨不悔已哭得筋疲力尽,沉沉睡去。待得醒来,张无忌费尽唇舌,才骗得她相信妈妈已飞了上天,要过很久很久,才从天上下来跟她相会。
当下张无忌胡乱煮些饭菜,和杨不悔两人吃了,疲倦万分,横在榻上便睡。次日醒来,收拾了两个小小包裹,带了胡青牛留给他的十几两银子,领着杨不悔到她母亲坟前拜了几拜。两个孩儿离蝴蝶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