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锋只感身上炙热,脚下船板震动甚剧,知道这截船身转眼就要沉没,但洪七公兀自
缠斗,毫不稍懈,再不施展绝招杀手,只怕今日难逃性命,右手蛇杖忽缩,左臂猛力横扫出
去。洪七公以竹棒追击蛇杖,左手挥出挡格他手臂,忽见欧阳锋手臂随势而弯,拳头疾向自
己右太阳穴打来。这“灵蛇拳法”是欧阳锋潜心苦练而成的力作,原拟于二次华山比武时一
举压倒余子,是以在桃花岛上与洪七公检拆千招,这路取意于蛇类身形扭动的拳法,却始终
不曾使过。蛇身虽有骨而似无骨,能四面八方,任意所之,因此这路拳法的要旨,在于手臂
似乎能于无法弯曲处弯曲,敌人只道已将来拳架开,哪知便在离敌最近之处,忽有一拳从万
难料想的方位打到。要令手臂当真随处软曲,自无此理,但出拳的方位匪夷所思,在敌人眼
中看来,自己的手臂宛然灵动如蛇。本来欧阳锋在这紧急关头怪招猝发,洪七公原难抵挡,
就算不致受伤,也必大感窘迫,哪知欧阳克在宝应与郭靖动手时已先行使用过了,虽然获
胜,却给洪七公觑到了其中关窍。那日他不赴黎生等群丐之宴,便是在苦思破解之法,这时
见欧阳锋终于使出,心头暗喜,勾腕伸爪,疾以擒拿手拿他拳头。这一下恰到好处,又快又
准,正是克制他“灵蛇拳法”的巧妙法门。看来似乎碰巧使上,其实却是洪七公经数昼夜的
凝思,此后又不断练习而成,以之应付整套“灵蛇拳法”,原是尚嫌不足,却大有奇兵突
出、攻其无备之效。欧阳锋本来料到对方大惊之下,势必手足无措,便可乘机猛施杀手,不
料大吃一惊的却是自己,不由得倒退数步,突然间空中一片火云落将下来,登时将他全身罩
住。洪七公也是一惊,向后跃出,看清楚落下的原来是一张着了火的大帆。以欧阳锋的武
功,那帆落下时纵然再迅捷数倍,也必罩不住他,只是他蓦然见到自己两年苦思、三年勤练
的“灵蛇拳法”竟被对方漫不在意的随手破解了,一时之间茫然若失,竟致不及闪避。那张
帆又大又坚,连着桅杆横街,不下数百斤之重,欧阳锋跃了两次,都未能将帆掀开。他虽遭
危难,心神不乱,竖起蛇杖要撑开帆布,岂知蛇杖却被桅杆压住了竖不起来。他心中叹道:
“罢了罢了,老儿今日归天!”突然间身上一松,船帆从头顶揭起,只见洪七公提着船头的
铁锚,以锚爪钩住了横桁,正在将帆拉开。却是洪七公不忍见他就此活活烧死,当即出手相
救。
这时欧阳锋全身衣服和须眉毛发都已着火,立时跃起,在船板上急速滚动,要想滚灭身
上火焰,岂知祸不单行,那半截船身忽地倾侧,带动一根粗大的铁链从空中横飞过来,迅捷
异常的向他扫去,势道甚是猛恶。
洪七公叫声:“啊哟!”纵身过去抢住铁链。那铁链已被火烧通红,只烫得只手嗤嗤声
响,肉为之焦。他急忙松手,将铁链投入海中,正要跟着跃下,突然间后颈微微一麻。他一
呆之下,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脑海中闪过:“我救了西毒性命,难道他竟用蛇杖伤我?”回
头看时,果见蛇杖刚从眼前掠过,一条毒蛇满口鲜血,昂头舞动。洪七公怨极,呼呼两掌,
猛向欧阳锋劈去。欧阳锋阴沉着脸向旁闪开,喀喇一声巨响,洪七公这两掌把船上一根副桅
震为两截。
欧阳锋偷袭得手,心下喜不自胜,但见洪七公狂扫乱打,声势骇人,却也暗暗心惊,不
敢硬接他招术,只是闪躲退让。郭靖大叫:“师父,师父!”爬上船来。洪七公忽感一阵昏
迷,摇摇欲坠。欧阳锋抢上两步,运劲猛力一掌击落,正打在洪七公背心正中。欧阳锋杖上
的怪蛇本来剧毒无比,幸得他先几日与周伯通赌赛屠鲨,取尽了毒液,怪蛇数日之间难以复
原。因此洪七公背上被咬,中毒就轻得多了,但蛇毒毕竟还是十分猛恶,以他这般深厚功
力,仍是顷刻间便神智迷糊,受到欧阳锋掌击时竟未运功抵御,口中鲜血喷出,俯身跌倒。
洪七公武功非同小可,欧阳锋情知这一掌还未能送他性命,日后被他养好伤势,那可是遗患
无穷,正是:“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飞身过去,举脚使劲往他后心踹下。郭靖刚从
小艇艇首爬上甲板,眼见势急,已自不及抢上相救,双掌齐发,一招“双龙取水”,猛击欧
阳锋后腰。欧阳锋虽知郭靖武功不弱,却也不把他放在心上,左手回带,既架来掌,又攻敌
肩,右脚仍是踹下。郭靖大惊,救师心切,顾不得自身安危,纵身跃起,去抱欧阳锋的头
颈,这一来自己门户洞开,波的一声,胁下被西毒反手扫中。这一扫力道虽不甚大,但欧阳
锋劲随意到,每一出手都足致敌死命,若非郭靖内功已颇具根柢,受伤已自不轻,饶是如
此,也感胁下剧痛,半身几乎麻痹。他奋力扑上,已抱住欧阳锋的头颈。欧阳锋只道自己这
般猛力反扫,对方必然退避,岂知这傻小子竟会如此不顾性命,使上了两败俱伤的蛮招。这
一来,踏向洪七公背心的一脚落到中途,只得收回,弯腰反手来打郭靖。到了这近身肉搏的
境地,他甚么蛤蟆功、灵蛇拳等等上乘武功都已使用不出。须知武功高强之人临敌出手,决
不容他人近身,不待对方发拳出腿,早已克敌制胜,至于高手比武,更是点到即止,哪有这
般胡扭瞎缠之理?是以任何上乘拳术之中,都无搂抱扭打的招数。这时欧阳锋被郭靖扼住咽
喉要害,反手打出,却被他向左闪开,渐感呼吸急促,但觉喉中双手越收越紧,疾忙又以左
肘向后撞去。郭靖斜身右避,只得放开了左手,随即使出蒙古的摔跤之技,左手抢着从敌人
左腋下穿出,在他后颈猛力扳落,欧阳锋武功虽强,在他这般狠扳之下,颈骨却也甚是疼
痛。这一扳在摔跤术中称为“骆驼扳”,意思说以骆驼这般庞然大物,给这么一扳也不免颈
骨断折,其实骆驼的头颈当然扳不断,只是这一扳手法巧妙,若非摔跤高手,极难解救。欧
阳锋不会摔跤手法,只得右手又是向后挥击。郭靖大喜,右手立时从他喉头放下,仰身上
手,右手又从他右胁下穿了上去,扳在他后颈,纵声猛喝,双手互叉,同时用劲捺落。这在
摔跤术中称为“断山绞”,被绞者已是陷于绝地,不论臂力多强,摔术多巧,只要后颈被对
手如此绞住,只有叫饶投降,否则对方劲力使出,颈骨立断。但欧阳锋的武功毕竟非蒙古摔
跤手之可比,处境虽已不利之极,仍能设法败中求胜,郭靖双手扳下,他却以上乘轻功顺势
探头向下一钻,一个筋斗,竟从郭靖胯下翻了出去。以他武学大宗师的身分,如此从后辈胯
下钻出,若非身陷绝境,那是说甚么也不干的。他一解开这“断山绞”,立即左手出拳,反
守为攻,击向郭靖的后背,不料拳未打到,左下臂却又被扭住。郭靖知道武功远非他的对
手,幸好贴身肉搏,自己擅于摔跤,又是丝毫不顾死活,只要不让敌人离开一步,他就伤不
得师父。这时半截船身晃动更烈,甲板倾斜,两人再也站立不定,同时滚倒,衣发上满是火
焰。
这时可急坏了黄蓉,眼见洪七公半身挂在船外,全然不动,不知生死,郭靖却与欧阳锋
滚来滚去的扭打不休,两人身上都已着火,情势紧迫之极,当下举桨往欧阳克头上砸去。欧
阳克右臂虽断,武功仍强,侧身避过木桨,左手倏地探出,来拿她手腕。黄蓉双足猛力一
顿,小艇倾侧。欧阳克不识水性,身子晃了几晃,惊惶之下,便即缩手。黄蓉乘那小艇侧
回,借着船舷上升之势跃入海中。
她划得数下,已冲向大船。那半截大船已泰半入水,船面离水不高,黄蓉爬到船上,从
腰间取出蛾眉钢刺,上前相助郭靖。只见他与欧阳锋扭成一团,翻来滚去,毕竟欧阳锋武功
强出甚多,已把郭靖按在底下,但郭靖牢牢掀住他的双臂,叫他无法伸手相击。黄蓉穿火突
烟,纵上前去,举刺向欧阳锋背心插下。欧阳锋虽与郭靖扭打正急,但钢刺刚要碰到他背
心,已然惊觉,用力扳转,反把郭靖举在上面。黄蓉弯腰仍用钢刺去刺他脑袋,可是欧阳锋
左闪右避,灵动之极,她接连三刺都没刺中,最后一刺托的一下,插上了船板。一阵黑烟随
风刮来,薰得她眼也睁不开来,刚要伸手揉眼,忽她腿上一痛,翻身摔倒,原来被欧阳锋反
脚以脚跟踢中。黄蓉打了个滚,跃起身来,头发也已着火,正要上前再斗,郭靖大叫:“先
救师父,先救师父!”黄蓉心想不错,奔到洪七公身旁,抱着他一齐跃入海中,身上火焰立
时熄灭。
黄蓉将洪七公负在背上,双足踏水,游向小艇。欧阳克站在艇边,高举木桨,叫道:
“放下老叫化,只许你一人上来!”黄蓉将钢刺一扬,叫道:“好,咱们水里见真章!”攀
住艇边,猛力摇晃。小舢舨左右摆动,眼见就要艇底向天。欧阳克大惊,牢牢抓住船舷,叫
道:“别……别摇,小船要给你搞翻啦!”黄蓉一笑,说道:“快拉我师父上去,小心了,
你弄一点儿鬼,我把你在水里浸足三个时辰。”欧阳克无奈,只得伸左手抓住洪七公的后
心,提上艇去。黄蓉微笑赞道:“自从识得你以来,第一次见到你做了件好事。”欧阳克心
中一荡,要待说话,却说不出来。黄蓉正要转身再游往大船助战,猛听得山崩般一声巨响,
一大堵水墙从空飞到,罩向头顶。她大吃一惊,忙屏息闭气,待海水落下,回过头来,伸手
将**的头发往后一掠,这一下登时呆了。只见海面上一个大漩涡团团急转,那冒烟着火
的半截大船却已不见,船上扭打缠斗的郭靖与欧阳锋也已无影无踪。在这一瞬间,她脑中空
洞洞地,既不想甚么,也不感到甚么,似乎天地世界以及自己的身子也都蓦地里消失,变得
不知去向。突然间,一股咸水灌向口中,自己正在不断往下沉去,她这才惊觉,双手向下掀
了数下,身子窜上来冒头出海,四顾茫茫,除了一艘小艇之外,其余的一切都已被大海吞
没。黄蓉低头又钻入了海中,急往漩涡中游去。她水性极高,漩涡力道虽强,却也能顺着水
势游动。她来往回游找寻郭靖,在四周打了十多个圈,郭靖固然不见踪影,连欧阳锋也不知
到了何处,看来两人都被沉船带入海底深处了。再游一阵,她已是筋疲力尽,但仍不死心,
在大海中乱游乱闯,只盼天可怜见,竟能撞到郭靖,但四下里唯见白浪连山,绝无人影,又
游了大半个时辰,实在支持不住了,心想只好上船休息片刻,再下海找寻,当下游近舢舨。
欧阳克伸手拉她上去。他见叔父失踪,也是十分惶急,连问:“见到我叔叔么?见到我叔叔
么?”黄蓉心力交瘁,突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慢慢回复知觉,
但觉身子虚浮,似在云端上下飘荡,耳畔风卷浪涛,澎湃作响。她定一定神,坐起身来,只
见小舢舨顺着海流正向前疾行。这时离沉船处已不知多远,郭靖是再也找不到的了,她心中
一阵伤痛,又晕了过去。欧阳克左手牢牢抓住船舷,双足撑住船板,只怕舢舨起伏之际将自
己抛了出去,哪敢移动半步。又过了一顿饭时分,黄蓉重又醒转,心想靖哥哥既已葬身海
底,自己活着有何意味,眼见欧阳克那副眼霎唇颤、脸如土色的害怕神态,只感说不出的厌
憎,心想:“我岂能与这畜生死在一起?”站起身来,喝道:“快跳下海去!”欧阳克惊
道:“甚么?”黄蓉道:“你不跳么?我把舢舨弄翻了再说。”纵身往右舷一跳,舢舨登时
侧过,她跟着又往左舷一跳,船身向左侧得更是厉害。但听欧阳克吓得高声大叫,黄蓉于悲
伤中微觉快意,又往右舷跃去。欧阳克知道只要被她东跳西跃的来回几次,舢舨非翻不可,
见她又跃向右舷,忙纵身跃向左舷,身子落下的时刻拿捏得恰到好处,两人同时落下,舢舨
只向下一沉,却不倾侧。黄蓉连试两次,都被他用这法子挡住。黄蓉叫道:“好,我在船底
凿几个洞,瞧你有甚么法子。”拔出钢刺,跃向船心,瞥眼间只见洪七公俯伏在船底,因他
始终不动,自己心中只是念着郭靖,竟把师父忘了,这时一惊之下,忙俯身探他鼻息,缓缓
尚有呼吸。她心中略慰,扶起洪七公来,见他双目紧闭,脸如白纸,再抚摸他心口,虽在跳
动,却是极为微弱。黄蓉救师心切,便不再去理会欧阳克,解开洪七公的上衣察看伤势。
突然舢舨猛烈震动,欧阳克欢声大叫:“靠岸啦,靠岸啦!”黄蓉抬起头来,只见远处
郁郁葱葱,尽是树木,舢舨却已不动,原来在一块礁石上搁了浅。
这处所离岸尚远,但瞧到海底,水深不过到胸腹之间。欧阳克跃入水中,跨出几步,回
头向黄蓉瞧瞧,重又回来。黄蓉见洪七公背上右胛骨处有一黑色掌印,深陷入肌,似是用烙
铁烙出来一般,不禁骇然,心想:“那西毒一掌之力,怎会如此厉害?”又见他右边后颈有
两个极细的齿痕,若非用心检视,几乎瞧不出来,伸手在齿痕上轻按,却是触手生疼,炙热
异常,急忙缩手,问道:“师父,您觉得怎样?”洪七公哼了一声,并不答话。黄蓉向欧阳
克道:“拿解药来。”欧阳克双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式,说道:“解药都在我叔叔
那里。”黄蓉道:“我不信。”欧阳克道:“你搜便是。”解开衣带,将身上各物尽数捧在
左手。黄蓉见果然并无药瓶,道:“帮我扶师父上岸!”
两个各自将洪七公的一臂放在肩上,黄蓉伸出右手,握住欧阳克的左手,让洪七公坐在
两人的手臂之上,走向岸去。黄蓉感到师父身子不住颤抖,心中甚是焦急。欧阳克却大为快
慰,只觉一只柔腻温软的小手拉着自己的手,正是近日来梦寐以求的奇遇,只可惜走不多
时,便已到岸。黄蓉蹲低身子,将洪七公放在地下,道:“快去将舢舨拉上岸来,别给潮水
冲走了。”欧阳克将左手放在唇边,兀自出神,听黄蓉呼叫,呆呆发怔,却没听清她说些甚
么,幸好黄蓉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只横了他一眼,又说了一遍。欧阳克将舢舨拖上岸来,
见黄蓉已将洪七公身子翻转了,让他俯伏草地,要设法治伤,心想:“这里不知是何处
所。”奔上一个小山峰四下眺望,不禁惊喜交集,只见东南西北尽是茫茫大海,处身所在原
来是个小岛。岛上树木茂密,却不知有无人烟。他惊的是:这若是个荒岛,既无衣食,又无
住所,如何活命?喜的是:天缘巧合,竟得与这位天仙化身的美女同到了此处,老叫化眼见
重伤难愈,自己心愿岂有不偿之理?心想:“得与佳人同住于斯,荒岛即是天堂乐土,纵然
旦夕之间就要丧命,也是心所甘愿的了。”想到得意之处,不禁手为之舞,足为之蹈,突然
右臂一阵剧痛,这才想起臂骨已断,于是用左手折下两根树枝,撕下衣襟,将右臂牢牢的与
树枝绑在一起,挂在颈中。黄蓉在师父背上蛇咬处挤出不少毒液,不知如何再行施救,只得
将他移上一块大石,让他躺着休息,高声对欧阳克道:“你去瞧瞧这是甚么所在,邻近可有
人家客店。”欧阳克笑道:“这是个海岛,客店是准定没有的。有人没有,那得瞧咱们运
气。”黄蓉微微一惊,道:“你瞧瞧去。”欧阳克受她差遣,极是乐意,展开轻功向东奔
去,只见遍地都是野树荆棘,绝无人迹曾到的景象,路上用石子打死了两头野兔,折而向
北,兜了个大圈子回来,对黄蓉道:“是个荒岛。”
黄蓉见他嘴角间含笑,心中有气,喝道:“荒岛?那有甚么好笑?”欧阳克伸伸舌头,
不敢多话,将野兔剥了皮递给她。黄蓉探手入怀,取出火刀火石和火绒,幸好火绒用油纸包
住,有一小块未曾浸湿,当下生起火来,将两只野兔烤了,掷了一只给欧阳克,撕了一块后
腿肉喂给师父吃。洪七公既中蛇毒,又受掌伤,一直神智迷糊,斗然间闻到肉香,登时精神
大振,兔肉放到嘴边,当即张口大嚼,吃了一只兔腿,示意还要,黄蓉大喜,又撕了一只腿
喂他,洪七公吃到一半,渐感不支,嘴里咬着一块肉沉沉睡去。黄蓉只吃得两块兔肉,想起
郭靖命丧大海之中,心中伤痛,喉头哽住,再也吃不下了,眼见天色渐黑,找到了个岩洞,
将师父扶进洞去,欧阳克过来相助,帮着除秽铺草,抱着洪七公轻轻卧下,又用干草铺好了
两人的睡卧之处。黄蓉冷眼旁观,只是不理,见他整理就绪,伸了个懒腰,贼忒嘻嘻的要待
睡倒,霍地拔出钢刺,喝道:“滚出去!”欧阳克笑道:“我睡在这里又不碍你事,干么这
样凶?”黄蓉秀眉竖起,叫道:“你滚不滚?”欧阳克笑道:“我安安静静的睡着就是,你
放心。滚出去却是不必了。”黄蓉拿起一根燃着的树枝,点燃了他铺着的干草,火头冒起,
烧成一片灰烬。欧阳克苦笑几声,只得出洞,他怕岛上有毒虫猛兽,跃上一株高树安身。这
一晚他上树下树也不知有几十次,但见岩洞口烧着一堆柴火,隐约见到黄蓉睡得甚是安稳,
数十次想闯进洞去,总是下不了这个决心。他不住咒骂自己胆小无用,自忖一生之中,偷香
窃玉之事不知做了多少,何以对这小小女子却如此忌惮。他虽伤臂折骨,然单凭一手之力,
对付她尚自裕如,洪七公命在垂危,更可不加理会,但每次走到火堆之前,总是悚然回头。
这一晚黄蓉却也不敢睡熟,既怕欧阳克来犯,又耽心洪七公的伤势有变,直到次日清
晨,才安心睡了一个时辰。睡梦中听得洪七公呻吟了数声,便即惊醒而起,问道:“师父,
怎样?”洪七公指指口,牙齿动了几动。黄蓉一笑,把昨晚未吃完的兔肉撕了几块喂他。洪
七公肉一下肚,元气大增,缓缓坐起身来调匀呼吸。黄蓉不敢多言,只凝神注视他的脸色,
但见他脸上一阵红潮涌上,便即退去,又成灰白,这般红变白,白变红的转了数次,不久头
顶冒出热气,额头汗如雨下,全身颤抖不已。忽然洞口人影一闪,欧阳克探头探脑的要想进
来。黄蓉知道师父以上乘内功疗伤,正是生死悬于一线之际,若被他闯进洞来一阵啰唣,扰
乱心神,必然无救,低声喝道:“快出去!”欧阳克笑道:“咱们得商量商量,在这荒岛之
上如何过活。今后的日子可长着呢!”说着便踱进洞来。洪七公眼睁一线,问道:“这是个
荒岛?”黄蓉道:“师父您用功罢,别理他。”转头对欧阳克道:“跟我来,咱们外面说
去。”欧阳克大喜,随她走出岩洞。
这一日天色晴朗,黄蓉极目望去,但见蓝天与海水相接,远处闲闲的挂着几朵白云,四
下里确无陆地的影子。她来到昨日上陆之处,忽然一惊,问道:“舢舨呢?”欧阳克道:
“咦,哪里去了?定是给潮水冲走啦!啊哟,糟糕,糟糕!”黄蓉瞧他脸色,料知他半夜里
将舢舨推下海去,好教自己不得泛海而去,其居心之卑鄙龌龊,不问可知。郭靖既死,自己
本已不存生还之想,大海中风浪险恶,这一艘小舢舨原亦不足以载人远涉波涛,但这样一
来,事机迫切,只怕已挨不到待师父伤愈再来制服这恶贼。她向欧阳克凝视片刻,脸上不动
声色,心中却在思量如何杀他而相救师父。欧阳克被她瞧得低下头去,不敢正视。黄蓉跃上
海边一块大岩,抱膝远望。欧阳克心想:“此时不乘机亲近,更待何时?”双足一登,也跃
上岩来,挨着她坐下,过了片刻,见她既不恼怒,也不移开身子,于是又挨近一些,低声说
道:“妹子,你我两人终老于此,过神仙一般的日子。我前生不知是如何修得!”黄蓉格格
一笑,说道:“这岛上连师父也只得三人,岂不寂寞?”欧阳克见她语意和善,心中大喜,
道:“有我陪着你,有甚么寂寞?再说,将来生下孩子,那更不寂寞了。”黄蓉笑道:“谁
生孩儿呀,我可不会。”欧阳克笑道:“我会教你。”说着伸出左臂去搂她。只觉左掌上一
暖,原来黄蓉已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欧阳克一颗心突突乱跳,神不守舍。黄蓉左手缓缓上
移,按在他手腕上的脉门之处,低声问道:“有人说,穆念慈姊姊的贞节给你毁了,可有这
回事?”欧阳克哈哈一笑,道:“那姓穆的女子不识好歹,不肯从我,我欧阳公子是何等样
人,岂能强人所难?”黄蓉叹道:“这么说,旁人是冤屈她啦。穆姊姊的情郎为了这件事跟
她大吵大闹。”欧阳克笑道:“这孩子空自担了虚名儿,可惜可惜!”黄蓉忽向海中一指,
惊道:“咦,那是甚么?”欧阳克顺她手指往海心望去,不见有异,正要相询,突觉左腕一
紧,脉门已被她五指紧紧扣住,半身酸软,登时动弹不得。黄蓉右手握住钢刺,反手向后,
疾往他小腹刺去。两人相距极近,欧阳克又正是神魂颠倒之际,兼之右臂折骨未愈,如何招
架得了?总算他得过高人传授,白驼山二十余载寒暑的苦练没有白费,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突然长身往前疾扑,胸口往黄蓉背心猛力撞去。黄蓉身子一晃,跌下岩来,那一刺却终于刺
中了他的右腿,划了一条半寸多深、尺来长的口子。欧阳克跃下岩来,只见黄蓉倒提蛾眉钢
刺,笑吟吟的站着,但觉满胸疼痛,低头看时,见胸前衣襟上鲜血淋漓,才知适才这一撞虽
然逃得性命,但她软猬甲上千百条尖刺却已刺入了自己胸肌。黄蓉嗔道:“咱们正好好的说
话儿,你怎么平白无端的撞我一下?我不理你啦。”说着转身便走。欧阳克心中又爱又恨,
又惊又喜,百般说不出的滋味,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黄蓉回向岩洞,一路暗恨自己学艺不精,得遇如此良机仍是被他逃脱。走进洞内,见洪
七公已然睡倒,地下吐了一滩黑血,不禁大惊,忙俯身问道:“师父,怎样?觉得好些
么?”洪七公微微喘息,道:“我要喝酒。”黄蓉大感为难,在这荒岛之上却哪里找酒去,
口中只得答应,安慰他道:“我这就想法子去。师父,你的伤不碍事么?”说着流下泪来。
她遭此大变,一直没有哭过,这时泪水一流下,便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洪七公的怀里放声大
哭。洪七公一手抚摸她头发,一手轻拍她背心,柔声安慰。老叫化纵横江湖,数十年来结交
的都是草莽豪杰,从来没和妇人孩子打过交道,被她这么一哭,登时慌了手脚,只得翻来覆
去的道:“好孩子别哭,师父疼你。乖孩子不哭。师父不要喝酒啦。”
黄蓉哭了一阵,心情略畅,抬起头来,见洪七公胸口衣襟上被自己泪水湿了一大块,微
微一笑,掠了掠头发,说道:“刚才没刺死那恶贼,真是可惜!”于是把岩上反手出刺之事
说了。洪七公低头不语,过了半晌,说道:“师父是不中用的了。这恶贼武功远胜于你,只
有跟他斗智不斗力。”黄蓉急道:“师父,等您休息几天,养好了伤,一掌取他狗命,不就
完了?”洪七公惨然道:“我给毒蛇咬中,又中了西毒蛤蟆功的掌力。我拚着全身功力,才
逼出了蛇毒,终究也没干净,就算延得数年老命,但毕生武功已毁于一旦。你师父只是个糟
老头儿,再也没半点功夫了。”黄蓉急道:“不,不,师父,您不会的,不会的。”洪七公
笑道:“老叫化心肠虽热,但事到临头,不达观也不成了。”他顿了一顿,脸色忽转郑重,
说道:“孩子,师父迫不得已,想求你做一件十分艰难、大违你本性之事,你能不能担
当?”黄蓉忙道:“能,能!师父您说罢。”洪七公叹了口气,说道:“你我师徒一场,只
可惜日子太浅,没能传你甚么功夫,现下又是强人所难,要把一副千斤重担给你挑上,做师
父的心中实不自安。”黄蓉见他平素豪迈爽快,这时说话却如此迟疑,料知要托付的事必然
极其重大艰巨,说道:“师父,您快说。您今日身受重伤,都是为了弟子的事赴桃花岛而
起,弟子粉身碎骨,也难报师父大恩。就只怕弟子年幼,有负师父嘱咐。”洪七公脸现喜
色,问道:“那么你是答允了?”黄蓉道:“是。请师父吩咐便是。”洪七公颤巍巍的站起
身来,双手交胸,北向躬身,说道:“祖师爷,您手创丐帮,传到弟子手里,弟子无德无
能,不能光大我帮。今日事急,弟子不得不卸此重担。祖师爷在天之灵,要佑庇这孩子逢凶
化吉,履险如夷,为普天下我帮受苦受难的众兄弟造福。”说罢又躬身行礼。黄蓉初时怔怔
的听着,听到后来,不由得惊疑交集。
洪七公道:“孩子,你跪下。”黄蓉依言跪下,洪七公拿过身边的绿竹棒,高举过头,
拱了一拱,交在她手中。黄蓉惶惑无已,问道:“师父,您叫我做丐帮的……丐帮的……”
洪七公道:“正是,我是丐帮的第十八代帮主,传到你手里,你是第十九代帮主。现下咱们
谢过祖师爷。”黄蓉此际不敢违拗,只得学着洪七公的模样,交手于胸,向北躬身。洪七公
突然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浓痰,却落在黄蓉的衣角上。黄蓉暗暗伤心:“师父伤势当真沉
重,连吐痰也没了力气。”当下只是故作不见,更是不敢拂拭。洪七公叹道:“他日众叫化
正式向你参见,少不免尚有一件肮脏事,唉,这可难为你了。”黄蓉微微一笑,心想:“叫
化子个个污秽邋遢,脏东西还怕少了?”洪七公吁了一口长气,脸现疲色,但心头放下了一
块大石,神情甚是喜欢。黄蓉扶着他躺下。洪七公道:“现下你是帮主,我成了帮中的长
老。长老虽受帮主崇敬,但于帮中事务,须奉帮主号令处分,这是历代祖师爷传下的规矩,
万万违背不得。只要丐帮的帮主传下令来,普天下的乞丐须得凛遵。”黄蓉又愁又急,心
想:“在这荒岛之上,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回归中土。况且靖哥哥既死,我也不想活了,师父
忽然叫我做甚么帮主,统率天下的乞丐,这真是从何说起呢?”但眼见师父伤重,不能更增
他烦忧,他嘱咐甚么,只得一切答应。洪七公又道:“今年七月十五,本帮四大长老及各路
首领在洞庭湖畔的岳阳城聚会,本来为的是听我指定帮主的继承人。只要你持这竹棒去,众
兄弟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帮内一切事务有四大长老襄助,我也不必多嘱,只是平白无端的把
你好好一个女娃儿送入了肮脏的叫化堆里,可当真委屈了你。”说着哈哈大笑,这一下带动
了身上创伤,笑声未毕,跟着不住大咳起来,黄蓉在他背上轻轻按摩,过了好一阵子方才止
咳。洪七公叹道:“老叫化真的不中用了,唉,也不知何时何刻归位,得赶紧把打狗棒法传
你才是。”黄蓉心想这棒法名字怎地恁般难听?又想凭他多凶猛的狗子,也必是一拳击毙,
何必学甚么打狗棒法,但见师父说得郑重,只得唯唯答应。洪七公微笑道:“你虽做了帮
主,也不必改变本性,你爱顽皮胡闹,仍然顽皮胡闹便是,咱们所以要做叫化,就贪图个无
拘无束、自由自在,若是这个也不成,那个又不行,干么不去做官做财主?你心中瞧不起打
狗棒法,就爽爽快快的说出来罢!”黄蓉笑道:“弟子心想那狗子有多大能耐,何必另创一
套棒法?”洪七公道:“现下你做了叫化儿的头子,就得像叫化一般想事。你衣衫光鲜,一
副富家小姐的模样,那狗子瞧着你摇头摆尾还来不及,怎用得着你去打它?可是穷叫化撞着
狗子却就惨啦。自古道:穷人无棒被犬欺。你没做过穷人,不知道穷人的苦处。”
黄蓉拍手笑道:“这一次师父你可说错啦!”洪七公愕然道:“怎么不对?”黄蓉道:
“今年三月间,我逃出桃花岛到北方去玩,就扮了个小叫化儿。一路上有恶狗要来咬我,给
我兜屁股一脚,就挟着尾巴逃啦。”洪七公道:“是啊,要是狗子太凶,踢它不得,就须得
用棒来打。”黄蓉寻思:“有甚么狗子这样凶?”突然领悟,叫道:“啊,是了,坏人也是
恶狗。”洪七公微笑道:“你真是聪明。若是……”他本想说郭靖必然不懂,但心中一酸,
住口不语了。
黄蓉听他只说了半句,又见到他脸上神色,便料到他心中念头,胸口一阵剧烈悲恸,若
在平时,已然放声大哭,但此刻洪七公要凭自己照料,反而自己成了大人而师父犹似小儿一
般,全副重担都已放在自己肩头,只得强自忍住,转过了头,泪水却已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洪七公心中和她是一般的伤痛,明知劝慰无用,只有且说正事,便道:“这三十六路打
狗棒法是我帮开帮祖师爷所创,历来是前任帮主传后任帮主,决不传给第二个人。我帮第三
任帮主的武功尤胜开帮祖师,他在这路棒法中更加入无数奥妙变化。数百年来,我帮逢到危
难关头,帮主亲自出马,往往便仗这打狗棒法除奸杀敌,镇慑群邪。”
黄蓉不禁神往,轻轻叹了口气,问道:“师父,您在船上与西毒比武,干么不用出
来?”洪七公道:“用这棒法是我帮的大事,况且即使不用,西毒也未必胜得了我。谁料到
他如此卑鄙无耻,我救他性命,他却反在背后伤我。”黄蓉见师父神色黯然,要分他的心,
忙道:“师父,您将棒法教会蓉儿,我去杀了西毒,给您报仇。”
洪七公淡淡一笑,捡起地下一根枯柴,身子斜倚石壁,口中传诀,手上比划,将三十六
路棒法一路路的都授了她。他知黄蓉聪敏异常,又怕自己命不久长,是以一口气的传授完
毕。那打狗棒法名字虽然陋俗,但变化精微,招术奇妙,实是古往今来武学中的第一等功
夫,若非如此,焉能作为丐帮帮主历代相传的镇帮之宝?黄蓉纵然绝顶聪明,也只记得个大
要,其中玄奥之处,一时之间却哪能领会得了?等到传毕,洪七公叹了一口气,汗水涔涔而
下,说道:“我教得太过简略,到底不好,可是……可是也只能这样了。”“啊哟”了一
声,斜身倒地,晕了过去。黄蓉大惊,连叫:“师父,师父!”抢上去扶时,只觉他手足冰
冷,气若游丝,眼见是不中用了。黄蓉在数日之间迭遭变故,伏在师父胸口一时却哭不出
来,耳听得他一颗心还在微微跳动,忙伸掌在他胸口用力一掀一放,以助呼吸,就在这紧急
关头,忽听得身后有声轻响,一只手伸过来拿她手腕。她全神贯注的相救师父,欧阳克何时
进来,竟是全不知晓,这时她忘了身后站着的是一头豺狼,却回头道:“师父不成啦,快想
法子救他。”
欧阳克见她回眸求恳,一双大眼中含着眼泪,神情楚楚可怜,心中不由得一荡,俯身看
洪七公时,见他脸如白纸,两眼上翻,心下更喜。他与黄蓉相距不到半尺,只感到她吹气如
兰,闻到的尽是她肌肤上的香气,几缕柔发在她脸上掠过,心中痒痒的再也忍耐不住,伸左
臂就去搂她纤腰。黄蓉一惊,沉肘反掌,用力拍出,乘他转头闪避,已自跃起身来。欧阳克
原本忌惮洪七公了得,不敢对黄蓉用强,这时见他神危力竭,十成中倒已死了九成半,再无
顾忌,晃身拦在洞口,笑道:“好妹子,我对旁人决不动蛮,但你如此美貌,我实在熬不得
了,你让我亲一亲。”说着张开左臂,一步步的逼将过来。黄蓉吓得心中怦怦乱跳,寻思:
“今日之险,又远过赵王府之时,看来只有自求了断,只是不手刃此獠,总不甘心。”一翻
手,将钢刺与钢针都拿在手中。欧阳克脸露微笑,脱下长衣当作兵器,又逼近了两步。黄蓉
站着不动,待他又跨出一步,足底尚未着地之际,身子倏地向左横闪。欧阳克跟着过来,黄
蓉左手一扬,见他挥起长衣抵挡钢针,身子已是如箭离弦,急向洞外奔去。哪知她身法快,
欧阳克更快。黄蓉只感身后风声劲急,敌人掌力已递到自己背心。她身穿软猬甲,原不怕敌
人伤害,何况早存必死之心,但求伤敌,不救自身,当下不挡不架,反手一刺,插向他胸
膛。欧阳克本就不欲伤她,这一掌原是虚招,存心要戏弄她一番,累她个筋疲力尽,见她钢
刺截来,伸臂往她腕上轻格,已将她这一刺化解了,同时身随步转,抢在外门,又将黄蓉逼
在洞内。但洞口狭隘,转身不开,黄蓉的出手又是招招狠辣的拚命之着,她只攻不守,武功
犹如增强了一倍。欧阳克功夫虽高出她甚多,只因存了个舍不得伤害之心,动上手就感处处
掣肘。
转眼间两人拆了五六十招,黄蓉已迭遇凶险。她的功夫得自父亲的亲传,欧阳克则是叔
父所传。黄药师与欧阳锋的武功本来不相伯仲,可是黄蓉还只盈盈十五,欧阳克却已年过三
旬,两人学艺的时日相差几达二十年,何况男女体力终究有别,而黄蓉学武又不若欧阳克勤
勉,她后来虽得洪七公教了几套武功,但学过便算,此后也没好好练习,是以欧阳克虽然身
上负伤,却仍然大占上风。
酣斗中黄蓉忽然向前疾扑,反手掷出钢针,欧阳克挥衣挡开,黄蓉猛然窜上,举蛾眉刺
疾刺他右肩。欧阳克右臂折断,使不出力,左臂穿上待要招架,黄蓉的钢刺在手中疾转半
圈,方向已变,噗的一声,已插进他的伤臂。黄蓉心中正自一喜,忽感手腕酸麻,当啷一
声,钢刺掉在地下,原来腕上穴道已被点中。欧阳克出手迅捷之极,见她转身要逃,左臂伸
了两伸,已将她左足踝上三寸的“悬钟穴”、右足内踝上七寸的“中都穴”先后点中。黄蓉
又跨出两步,俯面摔下。欧阳克纵身而上,抢先将长衣垫在地下,笑道:“啊哟,别摔痛
了。”黄蓉这一跌下去,左手钢针反掷,以防敌人扑来,随即跃起,哪知双腿麻木,竟自不
听使唤,身子离地尺许,又复跌下。欧阳克伸手过来相扶。黄蓉只剩了左手还能动弹,随手
一拳,但在慌乱之中,这一拳软弱无力,欧阳克一笑,又点中了她左腕穴道。这一来黄蓉四
肢酸麻,就如被绳索缚住了一般,心中自悔:“刚才我不举刺自戕,现下可是求死不得
了。”霎时五内如焚,眼前一黑,晕了过去。欧阳克柔声安慰:“别怕,别怕!”伸手便要
相抱。忽听得头顶有人冷冷的道:“你要死还是要活?”欧阳克大吃一惊,急忙回头,只见
洪七公拄棒站在洞口,冷眼斜睨,这一下只吓得魂飞魄散,叔父从前所说王重阳从棺中跃
出、假死伤人的事,如电光般在脑中一闪,暗叫:“老叫化原来装死,今日我命休矣!”洪
七公的本事自己曾领教过多次,可万万不是他的对手,惊慌之下,双膝跪地,说道:“侄儿
跟黄家妹子闹着玩,决无歹意。洪伯父请勿生气。”
洪七公哼了一声,骂道:“臭贼,还不把她穴道解开,难道要老叫化动手么?”欧阳克
连声答应,忙解开黄蓉四肢的穴道。洪七公沉着嗓子道:“你再踏进洞门一步,休怪老叫化
无情。快给我滚出去!”说着身子一侧。欧阳克如遇大赦,一溜烟的奔了出去。黄蓉悠悠醒
来,如在梦寐。洪七公再也支撑不住,一交直摔下去。黄蓉又惊又喜,忙抢上扶起,只见他
满口鲜血,吐出三颗门牙。黄蓉暗自伤神:“师父本来是绝世的武功,这时一交摔倒,竟把
牙齿也撞落了。”
洪七公手掌中托着三颗牙齿,笑道:“牙齿啊牙齿,你不负我,给老叫化咬过普天下的
珍馐美味。看来老叫化天年已尽,你先要离我而去了!”他这次受伤,实是沉重之极,所中
蛇毒既十分厉害,背上筋脉更被欧阳锋一掌震得支离破碎,幸而他武功深湛,这才不致当场
毙命,但全身劲力全失,比之不会武的常人尚且不如。黄蓉穴道被点,洪七公其实已无力给
她解开,仗着昔时的威风,才逼着欧阳克解穴。他见黄蓉脸露哀戚之色,劝慰道:“不用担
心。老叫化余威尚在,那臭贼再也不敢来惹你了。”黄蓉寻思:“我在洞内,那贼子确是不
敢再来,但饮水食物从哪儿来?”她本来满腹智计,但适才身遭大险,心慌意乱,兀自不曾
宁定。洪七公见她沉吟,问道:“你在想寻食的法门,是不是?”黄蓉点了点头。洪七公
道:“你扶我到海滩上去晒晒太阳。”黄蓉立时领悟,拍手笑道:“好啊,咱们捉鱼吃。”
当下让洪七公伏在她肩头,慢慢走到海边。
这日天气晴朗,海面有如一块无边无际的缎子,在清风下微微颤动。黄蓉心道:“倘若
这真是一块大蓝缎子,伸手抚摸上去,定然温软光滑,舒服得很。”阳光照在身上,两人都
为之精神一爽。欧阳克站在远处一块岩边,看到两人出来,忙又逃远十余丈,见他们不追,
这才站定,目不转瞬的望着两人。洪七公和黄蓉都暗自发愁:“这贼子十分乖巧,时刻一
久,必定给他瞧出破绽。”但这时也顾不得许多,洪七公倚在岩石上坐倒,黄蓉折了一根树
枝作为钓杆,剥了一长条树皮当钓丝,囊中钢针有的是,弯了一枚作钩,在海滩上检些小蟹
小虾作饵,海中水族繁多,不多时便钓到三尾斤来重的花鱼。黄蓉用烧叫化鸡之法,煮熟了
与师父饱餐了一顿。休息了一阵,洪七公叫黄蓉把打狗棒法一路路的使将出来,自己斜倚在
岩石旁指点。黄蓉于这棒法的精微变化,攻合之道,又领悟了不少。傍晚时分,她练得热
了,除去外衣,跳到海中去洗个澡,在碧波中上下来去,忽发痴想:“听说海底有个龙宫,
海龙王的女儿甚是美貌,靖哥哥可是到了龙宫中去么?”她不住向下潜水,忽然左脚踝上一
下疼痛,急忙缩脚,但左脚已被甚么东西牢牢挟住,竟然提不起来。她自幼在海中嬉戏,知
道必是大蚌,也不惊慌,弯腰伸手摸去,不由得吓了一跳,那蚌竟有小圆桌面大小,桃花岛
畔海中可从没如此大蚌,当下双手伸入蚌壳,运劲两下一分。那大蚌的力道奇强,双手这么
分扳,竟然奈何它不得。蚌壳反而挟得越紧,脚上更加痛了。黄蓉双手压水,想把那蚌带出
海面,再作计较,岂知道这蚌重达二三百斤,在海底年深日久,蚌壳已与礁石胶结牢固,哪
里拖它得动?
黄蓉几下挣扎,脚上越痛,心下惊慌,不禁喝了两口咸水,心想:“我本来就不想活
了,只是让师父孤零零的在这荒岛之上,受那贼子相欺,我死了也不瞑目。”危急中捧起一
块大石,往蚌壳上撞去,但蚌壳坚厚,在水中又使不出力,击了数下,蚌壳竟然纹丝不动。
那蚌受击,肌带更是收得紧了,黄蓉又吃了口水,蓦地想起一事,忙抛下大石,抓起一把海
沙投入蚌壳的缝中。果然蚌贝之类最怕细沙小石,觉有海沙进来,急忙张开甲壳,要把海沙
叶出壳去。黄蓉感到脚踝上松了,立即缩上,手足齐施,升上海面,深深吸了口气。洪七公
见她潜水久不上来,焦急异常,知道必已在海底遇险,要待入海援救,苦于步履艰难,水性
又是平平,只慌得连连搓手,突见黄蓉的头在海面钻起,不由得喜极而呼。黄蓉向师父挥了
挥手,又再潜至海底。这次她有了提防,落足在离大蚌两尺之处,拿住蚌壳左右摇晃,震松
蚌壳与礁石间的胶结,将巨蚌托了上来。她足下踏水,将巨蚌推到海滩浅水之处。蚌身半出
海面,失了浮力,重量大增,黄蓉举之不动,上岸来搬了一块大石,将蚌壳打得稀烂,才出
了这口恶气,只见足踝上被蚌挟出了一条深深血痕,想起适才之险,不觉打了个寒噤。这晚
上师徒二人就以蚌肉为食,滋味倒也甚是鲜美。次日清晨,洪七公醒来,只觉身上疼痛大为
减轻,微微运几口气,胸腹之间甚感受用,不禁“咦”了一声。黄蓉翻身坐起,问道:“师
父,怎地?”洪七公道:“睡了一晚,我伤势竟是大有起色。”黄蓉大喜,叫道:“必是吃
了那大蚌肉能治伤。”洪七公笑道:“蚌肉治伤是不能的,只是味道鲜美,治得了你师父的
口。我的口治好了,于伤势自也不无小补。”黄蓉嘻嘻一笑,疾冲出洞,奔到海滩去割昨日
剩下的蚌肉。一时心下喜欢,却忘了提防欧阳克,刚割下两大块蚌肉,忽见一个人影投在地
下,正自缓缓行近。黄蓉弯腰抓起一把蚌壳碎片向后掷出,双足一登,跃出丈余,站在海
边。欧阳克冷眼旁观了一日,瞧着洪七公的动静,越来越是起疑,料定他必是受伤极重,行
走不得,但要闯进洞去,却也无此胆量,当下逼上前去,笑道:“好妹子,别走,我有话跟
你说。”黄蓉道:“人家不理你,偏要来纠缠不清,也不怕丑。”说着伸手刮脸羞他。
欧阳克见她一副女儿情态,脸上全无惧色,不由得心痒难搔,走近两步,笑道:“都是
你自己不好,谁教你生得这么俊,引得人家非缠着你不可。”黄蓉笑道:“我说不理你就不
理,你赞我讨好我也没用。”欧阳克又走近一步,笑道:“我不信,偏要试试。”黄蓉脸色
一沉,说道:“你再走过来一步,我叫师父来揍你。”欧阳克笑道:“算了罢,老叫化还能
走路?我去背他出来,好不好?”黄蓉暗吃一惊,退了两步。欧阳克笑道:“你爱跳到海里
就跳,我只在岸上等着。瞧你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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