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酒是金黄色的,芳香浓郁。她勉强举起杯,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然而刚一入喉,便立刻俯下身咳嗽起来。
“怎么,你不会喝酒?”萧停云愣了一下,连忙递过手巾。
她匍匐在桌子上,咳得全身抽搐,肩膀一耸一耸的,然而一只手却还是死死地握着那把血薇,不曾放开丝毫。他看在眼里,默默叹了口气,刚想说什么,却见她止住了咳嗽,忽地抬起头,屏住气,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呵……”他忍不住笑了,真是个不服输的丫头。
这一次她没呛住,只是脸上的表情停滞了片刻,似是被烈酒镇住。她的眼眸还是红红的,不知道是呛住了还是哭过,然而等喝下那杯酒后,眼神已经悄然变了。
“怎么样?”他看着她,“第一次喝酒,什么滋味?”
她没有回答,或许因为酒意,脸上的表情从空白渐渐转为柔和,摇了摇头。“你,”她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忽然问,“当时为什么不出手?”
“什么?”他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下午遇袭,你明明可以出手。”苏微的眼眸冷如冰雪,藏着锐利的锋芒,一字一句,“为什么你不及时动手?你在等什么?等我杀完所有人?”
萧停云没想到她会忽然问出这个问题,一时间沉默。苏微看着他,眼里渐渐露出明了的表情:“你……想借机探探我的武学深浅?”
萧停云叹了口气,道:“是。”
苏微深深地吸气,眼里的锋芒一分分地绽放,又收敛,暗藏。
“我不是故意设局,那些人,的确是天道盟的刺客。”他看着她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解释,“我看那些刺客的水准,凭你一个人就可以全部打发,所以……如果真的遇到风雨组织里的那种高手,我一定不会束手不管。”
苏微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却还是没有说话。半晌,她又喝了一口酒,突兀地问:“那个什么风雨组织,很厉害吗?”
“是如今天下首屈一指的黑道杀手组织。”萧停云回答,简略地介绍,“它由杀手之王秋护玉所创,叱咤黑道三十余年,麾下高手如云,共分‘天、地、人’三个等级——若是天字号的金衣杀手出马,就连你我都不得小觑。”
“真好,”苏微喝下一口酒,觉得肺腑都暖了,喃喃,“我还没见过这江湖上的各路人马呢……真想早点、早点见识一下啊……”
她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一仰脖子,全数喝了下去。这一次喝得急,她略微咳嗽了几声,很快就压住了气息,有些醺意,情不自禁地喃喃:“咦?这个酒……可真是好东西啊……”
“是吗?观澜酒楼里的天子春,其实不过是二流的酒,”萧停云忍不住笑,“等你喝过洛阳的冷香酿,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好酒!”
她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又倒了第三杯,吐出一口气。
两个时辰过去,酒已经喝完,满桌的菜一动未动,全已经冷了。
萧停云的耐心虽好,也渐渐用尽了,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好了,既然你没胃口,也就不勉强你了——”他扬起了手,召唤店小二,“我让小二替我把这芙蓉酥包起来,带回去给冰洁。”他拍了拍苏微的肩膀,“别愣神了,喝完了酒,我们明天就启程回去——有好多事情等着你我去做呢!”
她猛然颤了一下,脱口:“回了洛阳,你会让我干吗?杀人?”
萧停云的手顿住了,看着她眼睛。这个第一次喝酒的女子似乎已经有些醉了,眼神是微醺而散漫的,里面却隐藏着恐惧。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不错,我不想拿一些矫饰的谎话来骗你,”他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我把你迎回楼中,就是要你为我、为听雪楼去诛灭敌人。要杀人,杀很多的人!你准备好了吗?”
她颤了一下,低声:“可是,我……我不喜欢杀人。”
他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叹了口气:“既然身在江湖,又怎能避免杀戮呢?没事,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吗?”她抬起头看着他,不敢相信,“真的……会好吗?”
萧停云笑了一笑,凝视着她茫然却澄澈的眼睛,语声柔和如流水,低声:“等杀得多了,自然也就会好了。”
七天后,萧停云带着她从洛水渡头下了船,回到洛阳。
两人并骑走过这座宏大的十三朝古都,他沿路指点她看那些繁华所在,她听着,却不由得略微失神。满城的牡丹刚刚凋谢不久,朱雀大道上有一座嵯峨深远的庭院,浓荫掩映下露出参差高楼……那一刻,她凝望着那一座绯衣楼,感觉到袖中之剑的鸣动。
血薇……我终于又带着你,回到了曾经属于你的地方。
她默默低下头,握紧袖中的剑,心潮如涌。
听雪楼平日紧闭的大门打开了,所有人鱼贯而出,分列两侧,欢迎这两骑从远方风尘仆仆赶回来的人。萧停云将她接入听雪楼,举行了隆重的仪式,替她引见了楼中的各位干将:三君子和十二分坛的坛主,甚至,连久居北邙山的四位护法大人都莅临楼中。
“赵总管呢?”她听到萧停云问身边的侍从。
“总管三天前偶感风寒,因为楼主出门在外,还强撑着主持楼中事务。”侍从回答,“昨晚还在连夜准备迎接苏姑娘的事宜,发了高热,终于撑不住,半夜里倒了下去——”
“怎么会这样?”萧停云变了脸色,来不及多说,便匆匆离去。
她就这样被他撇在了人群里,不由得有些愕然——相处那么几日,也曾几经变故,这个人一直轻裘缓带、从容温雅,待人处世有礼有节,几乎滴水不漏,却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脸上出现这样紧张不安的表情。
那个总管,想必是楼里的重臣吧?
此刻楼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那些人都是一方霸主。然而,那些位高权重的江湖人在看到她一袭绯衣携着血薇飘然而来时,却热泪盈眶,几乎不能自控。
“血薇!这真的是血薇,靖姑娘的血薇!”
“天啊……几十年了,它还是和以前见过的一模一样。真像是在做梦……”
她按照姑姑的吩咐,小心翼翼地将血薇剑举过头顶,供奉在了神兵阁上,和夕影刀交错摆放,然后退到一边。人群汹涌而入,围着那一对刀剑,个个表情激动,悲喜莫辨。她独自坐在那里,看着那些江湖人,不由得微微失神。
他们说的那个靖姑娘,她曾经听姑姑说起过。
传说中的那个女子,也用血薇剑,也穿着绯衣,也在这座听雪楼……她在几十年前的人生,和此刻自己的人生轨迹完全重叠。光阴荏苒,而命运之轮旋转无休。
那一刻,她忽然有些恍惚。
“咳咳……各位,不要光顾着血薇剑,却冷落了血薇的主人啊。”忽然间,独坐一角的她听到有人开口,声音清雅温柔,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咳嗽,“今晚……咳咳,今晚要在白楼摆酒宴,为苏姑娘接风洗尘——大家可别忘了来。否则,缺了礼数,咳咳……可要重重责罚。”
当那个声音响起的时候,楼里的各种嘈杂声音便安静了下来。那些喧嚣的江湖人,无论老幼尊卑,个个都停下了,也不再围着血薇剑说长道短,齐齐散开来,回头向着那个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是,赵总管。”
赵总管!
苏微回过头,却看到了一个袅袅婷婷的美人飘然而来,悄无声息地站在了白楼大堂上。她很美,却美得不张扬,整个人都是淡淡的:瓜子脸,双眉淡淡如烟,皮肤也分外白皙,似是长久不见阳光,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衫子,那种颜色也是淡淡而柔软的,宛如初春朦胧的月光,和身边公子那件肃杀如雪的白衣完全不同。
萧停云在她身侧,伸出手搀扶着,仿佛生怕她身体乏力无法支撑。他的目光一直凝视着她的脸颊,重瞳漆黑,担忧而专注。
那种眼光,令她心里猛然一沉。
“公子,我自己能站。”那个女子似乎感受到了来客眼神的变化,转过身轻声对身边的萧停云道,不露痕迹地将手臂抽了出来。
仔细看去,她年纪也很轻,还不到双十年华,容颜清丽,脸色却有些苍白,似乎长年有病,说话的声音也轻微飘忽,然而每一句话说出,楼里所有人都肃静地俯首听命。
那,就是听雪楼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赵总管”?
没有来到洛阳之前,她也听姑姑说过听雪楼里有一个总管,是个孤儿,被前任楼主南楚抚养长大,智谋策略无双,深得信赖。在萧停云继任后更得重用,最近几年俨然成了统领楼中大小事务的总管。
然而姑姑却没有说过,这个总管,竟是个女子。
“冰洁,你来见过苏姑娘。”萧停云走过来,微笑着将身边的女子介绍给她,“这就是血薇的新主人,也是石前辈的唯一传人,苏微苏姑娘。她——”
他后面还说了什么,恍惚中她已经听不真切。
——冰洁?这个赵总管,原来就是一路上他曾提了无数次的“冰洁”!
就是眼前这个人,一路为他们安排车马、定制衣衫,沿路安排得无微不至。而那芙蓉酥,他也是特意带回来给她的吧?想来他们青梅竹马,相知颇深,连这些生活小事都了如指掌。
她默默想着,心里忽然有隐约的异样。
——原来,在血薇来到夕影身边之前,听雪楼里,早已有了另一个地位极其重要的女子,已经在他身边陪伴了十几年。
苏微静静凝视着那个女子,心怀复杂。
“见过苏姑娘,”那个赵总管只是微笑着走过来,微微行了一礼,柔声,“冰洁是听雪楼里的总管,暂居岚雪阁。既然苏姑娘是血薇的主人,在冰洁眼里便是和公子一样尊贵,以后有什么要求,只要吩咐冰洁一句就好。”
公子?她不像其他人一样叫他“楼主”,而是公子?
然而,赵冰洁虽然微笑着说着话,眼神却涣散,似乎并没有看着面前的苏微,而是看着极远处。这样近乎目中无人的奇特凝视,让苏微觉得有些不舒服起来。
她道,语气淡淡:“初来乍到,不敢有劳赵总管。”
“血薇的主人,怎能怠慢呢?”赵冰洁微笑着,似乎听出了她语气中存在的疏远,忽然道,“在下一介女流,能力有限,又加上身有残疾,双眼几乎不能视物——所以,若有什么不周之处,还请苏姑娘谅解一二。”
不能视物?难道她……
苏微吃了一惊,定定看着她的双眼。是的,这个赵总管的眼睛虽然看似完好无损,然而眼里却没有半分光芒,似乎是纯然的一片漆黑,折射不出这个世界的任何斑斓。
那一刻,她心里涌现出极其微妙而复杂的情绪,难以言表。
“各位,为了血薇的归来,我们今晚要好好庆贺一番!”
欢呼声里,她下意识地盯住了血薇,却觉得有些茫然。是的,她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遇到了一群陌生而各怀心思的人,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热情欢迎。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遥远而不真实。因为她知道,所有这一切的来源,只是因为她手里的剑。
而她,必须用这把剑,来证明自己的力量!
那一天之后,她住进了那座空置已久的绯衣楼里。
住进来的第一天,萧停云来看她,携了一壶美酒,和她说这就是洛阳有名的“冷香酿”。她握着酒杯,慢慢将那一杯淡碧色的美酒喝了下去。因为有所准备,这一次,她完美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直到液体滑入咽喉也没有咳嗽出一声。
一杯入喉,在微微的醺意里,她觉得这整个世间都轻松明亮了很多,也暂时忘记了自己腥风血雨的前路。她忍不住想:果然,外面的世界里有着那么多的好东西。
然而,萧停云的话却将她重新带入了沉重的现实。
那个轻裘缓带的贵公子握着酒杯,在月下小酌,慢慢地向她说出了近年来关于听雪楼的一切,以及邀请她来这里的原因——
原来,在她到来之前,听雪楼在传承五代之后已经渐渐有衰败之迹象。从第三任楼主石明烟离开后,南楚成为新楼主,但其性格温厚仁慈,无意霸图,对江湖中不停涌现的新人新势力的挑衅往往不能给予断然回击,以至于听雪楼的江山渐渐被蚕食。
最严重的威胁,来自昔年那些被萧楼主铁腕镇压下去的旧帮派:包括江南四大世家、洞庭十二水寨、泉州幻花宫,等等。近年来,那些势力重新集结,七个帮派秘密结盟,以“天道盟”为名,开始与听雪楼分庭抗礼,锋芒咄咄逼人。
在这样的情况下,血薇重新出现了,如同一道耀眼的光,掠过这个密云不雨的武林——人中龙凤,重现江湖。血薇夕影,再度聚首!
光凭着这个消息,就足以震动天下。
“我明白了,”苏微在月下微醺地握着酒杯,听到这里笑了起来,看了对面的贵公子一眼,“你让我来这里,是为了帮你除去那些敌手,是不是?”
“是。”他慎重地端起酒杯,抬手敬她,“大局将倾,不知苏姑娘可愿意与在下联手,并肩作战?”
“呵……你问我愿不愿意?”她轻笑摇头,“我是不愿意的。”
看着他微变的脸色,她却又笑了,抚着膝上的绯红色的长剑,带着一丝酒意,看着外面的月色,喃喃:“可是,姑姑说过,我要永远记得两件事:第一,毕生不能对听雪楼主拔剑;第二,凡是听雪楼主所求,赴汤蹈火也要完成。”
说到这里,她将视线收回,看了他一眼:“所以,你不必管我愿不愿意——以后但凡要做什么,只管吩咐我去做就是了。刀山火海,无所不从。”
他沉吟了一瞬,竟也不粉饰,直截了当地开口:“那好,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
“谁?”她的手停在血薇剑上,问。
“天道盟的盟主,梅景浩。”萧停云一字一句,“目下听雪楼最大的敌人。”
“哦……”苏微皱了皱眉头,“在天门镇的客栈里,刺杀我们的也是天道盟吧?”
“是。”萧停云颔首,“他们对听雪楼的攻击日夜无休,每一日都有楼中子弟被杀。而近几个月来,这种刺杀已经升级到了我的头上。”
“是吗?”苏微看了一眼膝上的血薇,“倒是明目张胆啊。”
她一扬手,将杯中的酒喝干,站了起来,带着微微的醉意,伸出手,将酒杯扔了下去,在洛阳的月下对着天空吐出一口气息,喃喃:“梅景浩?天道盟?……是我从没见过的陌生人呢……不过,好吧!”
她霍然回身,眼神如剑:“就让我替你把他们都除掉!”
“好!”萧停云长身而起,眉目之间有毕露的锋芒,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多谢你。有血薇在,天下何事不可为?”
“有我在,”她却忽然更正,“我。”
“好,是有你在。”他点了点头,“幸亏有你在。”
冷月下,血薇剑和夕影刀交错着放在案上,光芒夺目。
接下来的一系列行动,如密云急雨,令人无从喘息。
九月初九,洛水旁,血薇剑重现江湖,和听雪楼主联袂出手,击败天道盟筹划已久的伏击,连杀对方二十七名高手,两人全身而退。
一个月后,血薇的主人和听雪楼主再次联剑,出其不意地反攻,一举捣毁了“天道盟”在汉口的总坛。以二对百,两人联手杀出来时全身浴血,似是皆穿绯衣!天道盟总坛上百精英一夕尽灭,盟主孤身出逃,其余残党纷纷潜入地下。
三个月后,萧停云和苏微继续联手追杀,迢迢千里,从洛阳直追到了滇南,终于将天道盟盟主斩杀于腾冲,彻底斩断了后患——那一战,可谓是她进入江湖十年来最艰苦卓绝的一战,至今无法忘怀。
最大的敌人在一年内被灭除,接下来,是更深入的清洗。
一个接着一个,组成天道盟的七大门派被逐步拔除。一度衰微下去的听雪楼恢复了昔日的荣光,除了黑道里执掌牛耳的风雨之外,江湖上已经再也没有一股力量可以与其抗衡。
在刀剑合璧的力量下,江湖上所有蠢蠢欲动的门派再度蛰伏,不敢撄其锋。为了巩固听雪楼的霸主地位,天道盟被灭后,那些曾经怀有不臣之心的门派也开始遭到清算,一场旷日持久的江湖大清洗从此开始。而每一次行动,她都是亲身参与,浴血搏杀。
血……血……都是血!
为什么自从离开风陵渡后,她的记忆就变成了血红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