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仙逝处的山巅有座俯瞰云海的坪顶。坪顶突出,像个铁砧,其下的崖壁朝里斜倾,千余丈高的壁面全是秋香色布满细纹的干泥。这细纹是渗冰水时捅出的口儿,一旦壁面泥土干燥收缩即留下歪歪斜斜的裂痕。除此之外,崖壁上找不着一处足以踏脚的突出岩块。
春寒料峭,山头风在没有屏障的开敞坪顶光是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徐徐吹送,已冷冽刺骨。开春后持续降霜,可近午时分春阳和煦,风蚀岩地上积的霜融化了,夜里遇冷又结成冰。融霜成冰的当儿,贴着岩地一楞一楞的凹槽结出一片片光滑厚实的椭圆形长条冰舌。朝朝日照少时,天气回暖片刻,冰层的尖锐棱角一点一滴变得圆融。透明冰舌中央嵌有一道道天蓝蕊芯,质地纯净,光泽动人,原来是阴潮时节湿地里长出的碧蓝色「冷珊藻」。一片片圆扁扁的豆大藻叶贴地生在蓝色扁茎分枝的尖端,日积月累整个儿让结冰的融霜给吞了去。于是冰层护着水藻,两相辉映,不论藻外的冰还是冰里的藻都显得柔滑细致、吹弹可破。
石胆打着赤脚,跌跌撞撞迈过粗岩薄冰来到路的尽头。回望几名追兵将至,竟以左手撑地,火速翻身,一跃而下,消失在坪顶边崖之外。乍一看,石胆走投无路,坠崖自了。仔细瞧瞧,趁左手抓地的剎那跳离坪顶之后,他先靠双脚和右手把稳壁面裂缝,攀牢坪顶的左手再一松,整个人就像四脚蛇那样纹风不动巴住内倾的崖壁,躲在视线外避风头。坪顶追兵不察,见此地天高地险,认定他凶多吉少,朝崖下低谷望了一眼即弃权走人。可是耐力过人的石胆不敢大意,遂以蓝天为衬,无依无凭又静待了一刻钟以确保脱险。
内倾的崖壁下去不易,上去更难,何况屏气凝神面壁太久,即使体魄过人如他几乎也耗尽全力,于是双手一攀到坪顶即屈肘交臂搭住崖边儿,两脚仍抵在崖壁上,头颈低垂,喘息不已。背后一轮橘红夕阳低悬半空,像纸裁的那样圆满、平滑,看上去没有光辉,没有深度,甚至没有热力,仅仅是余晖褪去之后幽幽浮浮的一张面具。夕阳左右两侧各带了一抹细横条儿的淡彩云霞,也都气势微弱,虚应故事。暮色将尽。
得了闲,静下心,石胆感触来了,咬牙切齿劝自个儿道,「合神心意有几人,盖世武功有几人,功成名就有几人,真能体恤父王遗志的又有几人?石胆,你要一城一城扳回,一役一役战胜。碰到现实,只要看前景,大好前景,大好前途,努力更待何时?胜负自在人心,成败终有定论。你要坦荡荡行在这世上,大大方方拿取属于你、属于正义一方的莫大祝福、莫大胜利。去攻占地盘吧!为石家王朝夺回城池、巩固国力,还我河山。」
暂歇了好一会儿,石胆才两手巴地,肘弯挺直,撑起上半身,膝腿再加把劲儿顺势这么一蹬,跃回坪顶。疲惫而坚毅的他动作变得沈缓,汗透了一身衣衫,勾勒出他的宽肩厚胸、厚背和窄腰。离开崖边儿走了几步,身心俱疲的他扑跪在地,边喘边望着腿旁一条尚未结透的冰舌,表面又脆又薄,内里含着一汪水。他握拳捶碎薄冰,双手捧起冰水往脸上泼,沁心的凉意总算松开了他的武装,让浑身上下绷紧的肌理得到些许纾解。
棋逢对手,石胆输掉了他最输不得的一样东西,就是爹爹珍贵的性命。他悲愤攻心,却得要异常冷静稳住大局,谋略反守为攻之计。这是背海的一战,亲爱的家园、父祖的土地、童年的记忆和未来的国运都靠他这一刻智慧的反应了。山是这么的高,与父诀别的长路何等难行,石胆面临悲剧被迫接受了事实:要拯救西犁,则恶邻之首「猇马国」必亡,强敌黄巾军必败。而他势必也要恢复西犁国与「大东帝国」互信互惠的邦谊,并以德政威震四方,促进西域诸国和西犁国的繁荣共生、和平共处,一举实现父王未竟的理想,以弥补对父王无可计量的亏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