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德钦回来后,卫航转入蓉城医院进行康复治疗,在此期间,他向自己的博士生导师陆教授提交了退学申请,得到同意后,又向学校提交退学材料。
被退回勒令修改的博士论文被尘封在抽屉里,再不见天日。
至此,卫航与自己的梦想彻底决裂。
陆教授坐了飞机过来医院看他,那时候蓉城正是气温上升,陆教授脸上挂了汗珠,颇有些风尘仆仆。
他已经是个上了年岁的老人了,头发银白,像是染着寒霜,卫航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在硕士及博士五年多的时光里,陆教授倾尽所有教导他,上千个日日夜夜,他一点点成熟,陆教授则一天天老去。
所谓英雄迟暮,莫过于此。璀璨的灵魂被拘束在衰老的躯壳里。
陆教授在他的病房里坐了很久,也劝了他:“你还是可以继续做研究的,你有着比常人出色许多的头脑。”
卫航知道他的意思,他只是腿部截肢,但脑子依旧装载着思想,神经灵敏度没有丝毫损伤。
窗外有蝉鸣嘤嘤,这是寒冷的德钦没有的声音。卫航思忖垂下头,听了好一会,对陆教授说对不起。
或许他就是一个懦夫,跨不过心里的那道坎,他不想再去面对失败给他带来的苦楚。
——他已经失去一条腿了。
若非他盛年失志,就不会选择远走德钦。
若非他远走德钦,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说到底,不过咎由自取。
陆教授对着他空荡荡的右小腿凝眸,许久之后,叹息一声,伤感离去。他的背影被夏初的阳光拉长,透出日暮西山的苍凉。
卫航很想去送送教授,可他手上还插着针管,拐杖不在身边,他只能目送这位长者远去。
德钦的失事报告已经被整理出来,归咎于剧变的天气情况。
气象部门、地质部门以及相关单位联合调查,结果由警方传达给受害者。
卫航在一个午后得到了通知。
迪庆藏族自治州以景色优美著称,雪崩前几日,天上刚降下一场大雪,之后气温迅速回升,正是四月,天气转暖是常有的事,并未因其太多关注。直到登山队登山当日,气温已经上升至10余摄氏度。雪山积雪在这样的情况下急速融化,但因为融水过多,未能及时排出,从而渗入雪层之中,骤然凝结成冰,致使结构疏松,一点坍塌即会引发连锁反应。卫航一行人攀登之时,气温到达一日之中的最高值,融水流淌,雨崩神瀑的水流量骤增,景色壮丽非常,也就是在这时,不甚牢固的雪层发生坍陷。
这是德钦几十年来,第一次发生如此重灾,雨崩村附近景点已全部关闭,游览旅客分批被紧急疏散。待确认再无危险后,才能再次开放。
卫航把信件翻来覆去地看,字字斟酌,纸页仿有千斤重。
和信件一同邮寄过来的还有他的背包。背包在雪山遗失,如今物归原主。
里头有顾辛夷为他画的一幅人物肖像,当真是惟妙惟肖,不只是他,顾辛夷给每一个登山队队员都画了一幅,作为相识相交的礼物。
油画保存在密封袋里,又喷了光油,不见损伤。卫航把画取出,铺展开来,上头是他坐在炕边,端着牛奶,温和笑着的场景——也是顾辛夷对他的第一印象。
男儿有泪不轻弹,卫航这时候却很想哭。
向导的遗体在搜寻过程中被找到,雪山罕有细菌,加之天气严寒,他的身体被保存地很好,时间完完全全在他身上定格,灵魂皈依太子雪山。
向导的妻子和儿子为他实行了土葬,德高望重的村长也前来参加葬礼,在此之后,棺椁被埋藏在卡格博瓦峰底部,向导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痕迹便是祠堂的一块牌位,受香烛供奉。
顾辛夷送给向导的画上,向导双手捧着哈达,背景是德钦南北走向横亘万里的雪峰,一轮红日就挂在天际。
之后的岁月里,会有无数个游客到达德钦,他们都会收到哈达,但向导再也不会醒来了。
杭州来的夫妇因为肋骨断裂刺伤肺叶,转入重症病房看顾半月,妻子得益于丈夫的保护,伤势较为轻,而丈夫却始终昏迷不醒。他的身上有碗口大的青紫淤血,但这并不是最致命的。医生诊断中的“因埋在积雪中时间过长缺氧造成的大脑皮层弥漫性受损”,决定了丈夫或者醒不来,或者成为植物人。
妻子含泪啜泣,将丈夫转会杭州医院,发誓此生再不踏进藏地半步。
顾辛夷也为他们画了肖像,在所有的画作里,送给这对夫妇的是最特别的,双人肖像。
这对夫妻感情很好,相携相伴走过了二十余年,儿女都已成年立业。这一次来德钦,是因为丈夫早些年来这里看过雪山,深被打动,希望妻子也能看到。
顾辛夷一共为登山队除她之外的十六人画了十五幅画,先前她说自己的画灵气有余而情感不足,但这些画的情感却很饱满。
她来德钦的目的达到了,但她不画画了。
卫航回来之后查阅了顾辛夷的百科词条,词条上简单介绍了这位油画少女,不少大师都称赞过她天赋过人,钟灵毓秀。有关于她的最后一条消息定格在当年的五月,她的三幅系列画作《救赎》在慈善宴会上拍卖,以五十万美金的成交价被一名华裔买下,顾辛夷从此声名鹊起,但她的母亲却告诉媒体,女儿再也不会画画了,这五十万美金会用于救助聋哑儿童。
卫航还记得顾辛夷说起梦想时候的样子,那样的自信,那样的灵秀,霞光都不及她闪耀。
可最后,顾辛夷也放弃了。
梦想,真的是个无比沉重的名词。
至此,梅里雪山雪崩,以当地政府担负医疗费用,保险公司赔偿遇难方家属三十万元人民币告终。
美丽的德钦留给他的是一个残破的躯壳,和一个支离破碎的人生。
而留给顾辛夷的,则是听力受损,也许再无治愈可能。
安装义肢后,卫航积极参与复健,秦湛也来看他,同初见时候相比,秦湛似乎多了点人情味,脸上那道刀疤已经好全,光洁如玉,单手插着口袋,目光澄澈。
“是不是很难?”秦湛问他,指着他的伤腿,换另一个人,卫航会把这当成一种怜悯,秦湛不是,他只是好奇。
卫航用臂力支撑起身体重量,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是,不太习惯。”
秦湛不再说话,就坐在边上看着他,忽而又问:“那如果听不见了,是不是会更不习惯?”
卫航知道他问的是顾辛夷。
雪崩之后,登山队遇上了秦湛一行人,算得上是莫名的缘分吧,秦湛的伙伴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登山运动员,得益于他的带领,全员才得以获得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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