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摇了摇头,注视着好友的眸子追问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假如有那么一天,你站在哪一边?”
“哦!如果那天会来临的话,那真可怕!”贝尔纳多特说,他的手在胸口不住地划着十字,眼睛里露出了恐惧的神情。木桑卓越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破天荒地叹了一口气。
“你变了!”大将军重复道,“你已经受了救赎教会的洗礼了吗?”
“嗯,您说得没错,我的确变了。”贝尔纳多特缓缓地答道。
木桑卓越试图从贝尔纳多特的那双褐色眼眸中找到当年的勇气,却一无所获,最后黯然低声说道:
“五年前,你、我、卡尔布迪斯达夫、米玛卡什、布洛克、巴恩都在萨克森将军麾下的死神军团里。死神军团里几乎每天都有老伙伴战死,新伙伴加入,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我们每天一起喝酒的时候都很快乐。那时候,我认为你是除我之外最勇敢的战友。就是现在闭上眼,我也能看见你那把带血的战刀。现在那把刀已经很久不曾粘过血了罢?”
上将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些时光,眼前的这个男人总是擎着门板大小的带链巨斧,一马当先,面不改色地为战友砍开一条血路。那时候,冷漠的银眸里看不见往事,也看不见动摇与死亡。而自己也像个不怕死的疯子,跟着这男人在尸山血海里头杀进杀出,在战斗结束之后一起喝酒,一起插科打诨。他们一帮子粗人都不识字,优雅的卡尔布迪斯达夫做大家的老师,木桑卓越是学得最好的一个。
“啊,主神圣佑,您说得对。”贝尔纳多特低声赞同,“有时候我想,那时候跟着你在尸山血海里穿行,能活到现在还真是不可思议。”
大将军一听见救赎教会的祷告语便皱了皱眉,他又朝贝尔纳多特铠甲上的十字纹章看了一眼,淡淡地道:“你的心动摇了吗?贝尔纳多特。在我印象里,你是不怕死的战士,而不是现在这个口念《圣典》的将军!”
“人不可能不怕死的。”贝尔纳多特说,“有时候人看上去不怕死,只是因为有更害怕的东西。”
木桑卓越猛地勒住了缰绳,他的战马一声长嘶立了起来。
贝尔纳多特也勒住了马,他静静地看着这位昔日战友,不再发话。路边的野草因为早上下过霜,现在都气息奄奄地躺到在路边,他突然觉得,周围的环境有些太荒凉。虽然抬头就能看见不远处里面城的东门,可那里只有天匪军团的旗帜。
“你现在害怕什么?从前为什么不怕?”木桑卓越突然问。
“从前?”贝尔纳多特捋起了额头的发稍,指着那里的烙印对元帅说,“你知道的,我这里有个奴隶的烙印。”
“嗯。”
“从前的我只是罗尔兰德领的一个奴隶,一无所有,假如不是在战场上战死,就是要饿死。托了天圣陛下的福,我才有今天的一切——或许这是上天给我的嘲笑吧,一无所有时的我无所畏惧,当我拥有得越多的时候,我就越害怕会失去……可笑吗?你不曾感觉到吧?曾经跟着你出生入死的贝尔纳多特是一个如此懦弱的人。木桑卓越,这是一位朋友对你的说的真心话,而不是一位将军对大将军说的话。”
木桑卓越瞪大了眼睛,一伸手便抓住了贝尔纳多特的领口,贴近了战友的脸,大声说道:“贝尔纳多特!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我现在拥有的难道不比你多吗?我害怕过吗?”
“你不害怕,因为你还不曾拥有你想拥有的东西。”上将说,“而我,已经对自己拥有的一切满足了,再也不想失去。”
木桑卓越看着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松手放开了他的衣领,纵声大笑起来,就是石头也听得懂其中的苍凉。亲兵卫队却远远地站在他们身后,对这边的的动静不闻不问。
大将军阁下笑了很久才停歇,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轻声道:“果然卡尔布迪斯达夫是对的,在看人上,我要比他差很多呢。”
“咦?”
“他说你不会再跟在我身后了,我不信。”
贝尔纳多特闻言立即翻身下了马,上前握住了木桑卓越的手,诚恳地道:“大将军阁下,论公,我是您的下属;论私,我是你的战友。不管怎么说,现在我还会忠诚地执行您的命令。请停止你那可怕的想法吧……倘若那事情真是那样……我可……”
木桑卓越挥了挥另一只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了,他抬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里面城东门,大声招呼亲兵卫队赶上来。
里面城堡前,卡尔布迪斯达夫中将和魔化骑兵团长密特卡德都在。魔化骑兵团长在他那件黄金铠甲外罩了红色的十字纹章,这是代理红袍大教皇的标志,阿维拉德死后他就是远征军中救赎教会的最高领导了。
贝尔纳多特一见魔化骑兵团长便虔诚地匍匐了下去,密特卡德伸出手来给他吻,自己却死盯着木桑卓越不放,就像看上了兔子的老鹰。他脚下的信徒要是知道他心里的念头可能会把早饭全部吐出来。
一边的木桑卓越早就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银色的双眸慌乱地与卡尔布迪斯达夫将军交换了几下意见,密特卡德看在眼里,笑容愈发慈和圣洁了。贝尔纳多特起身时正好看见魔化骑兵团长的阳光灿烂的笑容,心中升起一阵阵温暖。
当贝尔纳多特转向卡尔布迪斯达夫将军时,白发精灵已经冲他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上将这才想起自己军阶已经比昔日的老上司高了。出于对卡尔布迪斯达夫将军的敬重,他规规矩矩地朝白发中将还了一礼。卡尔布迪斯达夫将军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在正式场合他永远不会做出有碍礼节的事情来的。
一群人裹着大将军和上将军进了城堡,不多时,安顿好行囊的雷霆军团的其他将佐也赶到了城堡里。卡尔布迪斯达夫将军这次邀请了不少里面城的贵族作陪,与会佳宾包括负责演奏音乐的人都受过了他严密的检查。木桑卓越举起酒杯以主人的身份祝了酒词,欢宴就此开始。
卡尔布迪斯达夫将军按着诸将官的军衔一一敬过了酒。这才走到贝尔纳多特身边和他寒暄了几句,主要是关于当前军务方面的,其他内容只字未提。上将一开始有点不习惯白发中将汇报的语气,有些不自在。当初这个人不仅是他们的上司,还是教会他们文字的老师呢。
大将军阁下不停地邀着到场的女伴跳舞,在场的女士每人至少和大将军跳了两次,一边的密特卡德衔着一朵玫瑰默默地注视着他,那目光仿佛有形的芒刺,叫木桑卓越的大将军阁下冷汗直流。一位舞伴好心地询问木桑卓越是不是要休息一下,大将军阁下慌忙摇头拒绝,接下来便拖着舞伴随着音乐的节拍使劲地旋转起来。可怜那舞伴在他强壮的臂膀下就像一只身不由己的木偶,给扔得头昏脑胀。
在场的将佐们丝毫没有看出他们的大将军阁下正在打一场艰巨的战役——虽然说木桑卓越今天舞跳得格外凶,可是大家都知道他每次出征前夕都很需要女人的。米玛卡什曾经开玩笑地对下属说,只要算算大小一共打了多少仗,就能推测出大将军阁下有多少孩子。
卡尔布迪斯达夫将军一瞥间便看见了密特卡德与木桑卓越之间的电火花,当下在一曲即终之际朝木桑卓越丢了个眼色。
密特卡德看见木桑卓越放开了所有女人,正想上前攀谈,大将军却以惊人的速度挤进到卡尔布迪斯达夫将军他们的圈子。魔化骑兵团长伤心欲绝地叹了口气,嘴里衔着的玫瑰花茎给他咬断了,白色的花瓣纷纷扬扬地掉了一地。他是圣职人员,不会有女士会来主动邀请他跳舞的,他那身影在这繁闹的舞会上说不尽地孤独凄清。
如逢大赦的大将军擦着额头上的汗,加入了将官们的谈话。开口就是抱怨卡尔布迪斯达夫将军把宴会搞成了军事座谈会,卡尔布迪斯达夫将军微笑着表示了歉意,不过还是继续了这个话题,不过这次他让木桑卓越来讲。
雷霆军团的将佐们大多和木桑卓越不熟,一开始他们还对这位传闻里嗜杀凶暴的帝国第一大将军有些紧张。不过,几句话过后气氛便轻松了些,加上贝尔纳多特不住推波助澜,一些军官便和大将军讨教起当前的战况来。
“阁下,请问您为什么坚持在冬季来临之际出兵呢?”一位年轻的校官行了个军礼,大胆地问道。
“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把答案告诉了你们的军团司令,你还是好好想一想,回头问贝尔纳多特罢。”木桑卓越朝卡尔布迪斯达夫将军望了一眼,“按照我们以前的传统,回答正确有奖,猜错了要小小地惩罚一下。”
贝尔纳多特想起了大家在先锋营里卡尔布迪斯达夫将军就是这个口吻,当下大声附和,那校官涨红了脸,有点手足无措。
木桑卓越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续道:“我可以给你一个提示——你可以考虑一下这场战争的性质,以及敌人的心情。另外,黎明城的冬天并不像罗尔兰德那么冷。”
“这不是圣战么?”那校官小声地说。
“对我们来说是‘圣战’,对敌人来说,我们可是不折不扣的侵略者呢。”木桑卓越的声音不大,可在场的人都听见了,有人稍稍变了脸色,可又立即挤出勉强的笑脸。
卡尔布迪斯达夫将军怔了怔,立即接口说道:“对于这些冥顽不化,不肯遵从教皇荣光的异教徒来说,他们将我们赶出去的心情十分迫切。这个冬天即便我们不出战,敌人也会费煞苦心地来找我军决战。与其如此,不如我们采取主动。”
“卡尔布迪斯达夫老师这次真是意外地仁慈呢,那么快就把答案说出来了。”贝尔纳多特道,“以前可是要刁难我们很久的。”
“上将阁下说笑了。”卡尔布迪斯达夫将军说,“当初我只是教了大家认字而已,关于怎样打仗,大将军阁下和您都是天才。”
贝尔纳多特感慨地抚着手里的红酒杯,低声道:“当初就是从您这里学会了认字,这才看见了光明!”木桑卓越点头称是,大多数雷霆军团的将官没想到大将军和上将竟然与面前这位精灵中将有这般渊源,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
卡尔布迪斯达夫将军看着众人的目光都在打量自己,突然有些不自在了,借口还有军务要办理,三步两步地开了溜。木桑卓越朝密特卡德瞄了一眼,刚想如影随形地人间蒸发,却被贝尔纳多特上将拉住了臂膀,他用只有他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说:“我说,你不觉得今晚卡尔布迪斯达夫将军中将特别像一个女人吗?呃,我是说,有些精灵的性别比较难分辨,呃,不对……”
“我不确定,不过我也有类似感觉。”木桑卓越低声说,“我上次问他,他没承认也没否认。”
“呃,或许是我的错觉,你看女人应该不会走眼的。”贝尔纳多特说,“怎么样,罗翰的女人比起天圣的女人,有什么不同么?”
“对我来说女人都一样。”木桑卓越淡淡地道,“她们只不过是生孩子的工具而已。”
“……要是我是卡尔布迪斯达夫将军,打死我都不会向你承认自己是女人的。”
“是吗?”木桑卓越看着战友,若有所思。
“那当然,虽然你碰过的女人多,可是说到女人的心思,你未必有我知道得多。”贝尔纳多特呛了一口酒,他觉得自己有些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