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前世是青神王氏长房嫡女,也是长房唯一的孩子,父亲王方不顾族里长辈们再三施压,也不肯过继子嗣,直言家产全都留给她。就这样父亲终身不曾纳妾,守着娘亲过了一辈子。
姨娘这类人等,她只见过其他各房里的几个。那些女子,难得见到她一次,也远远地就行礼避开了,从来没打过交道。
后来她和苏瞻成亲十年,苏瞻也没有妾侍通房。可这会儿,九娘不由得暗暗估量着一个姨娘究竟能掀起多少风浪来。
林氏也红了眼圈,刚才心里头的不舒服已经好多了。九娘看着两个姨娘互诉衷肠,只能咳了一声:“慈姑,给我换衣裳吧,还要去翠微堂请安呢。”
阮氏赶紧起身了几句关心九娘的话,携了林氏的手一起走了。
慈姑捧来面盆给九娘净面洗手,取出一件半旧的藕色山茶花白边长褙子给她换上。将洗得干干净的八方碗拿出来给九娘。
九娘叹了口气,爬上床去,从白釉剔花枕边搬出一个长条松木盒子,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一个很旧,但穿着很干净的小衣裳的黄胖,还有几颗琉璃珠子,这是孟九娘那孩子仅有的玩具了。九娘用帕子将八方碗包裹好,放到那黄胖的边上,拍了拍黄胖:“你们做个伴吧。”
过了清明节,朝廷休沐的寒食假期便只剩下两天。今年官家有旨,文武官员无需去衙门歇泊,可在家休务。孟府照往年的规矩恢复了晨昏定省。
早间辰时还差一刻,程氏带着三个小娘子,浩浩荡荡来到翠微堂。
翠微堂作为后宅正院,三间小厅后是五间上房,屋顶上铺满绿色琉璃瓦,六枚黄绿相间的垂脊兽头在雨后发亮的屋脊上静静坐着。
几个身穿粉绿窄衫长裙的侍女静立在两边的抄手游廊下。两侧厢房挂着些鹦鹉、画眉等鸟雀。廊下的侍女远远看见肩與过来了,笑着迎了上来:“娘子来了。”
屋里黑漆百鸟朝凤八扇围屏前的乌木罗汉榻上,端坐着孟老太爷的继室梁氏,五十多岁的老夫人保养得好,依然一头乌发,目光明亮,看见她们进来,就招手笑道:“昨日可累坏孩子们了吧。”
屋里登时热闹起来,罗汉榻前踏床上坐着的小娘子赶紧起身给程氏见礼。她个子娇小,长眉凤眼,身穿蜀锦冰蓝牡丹纹半臂,梳着两个丫髻,戴了珍珠发箍,是二房嫡女六娘孟婵,长房和二房统共只得这一个嫡女,从小养在老夫人膝下,最受老夫人宠爱。
老夫人下首端坐着长媳杜氏和二房的吕氏。程氏朝她们道了个福。
四娘因将要留头,平时阮姨娘也总提点她一些梳妆打扮的诀窍,她忍不住偷偷打量着平日最是打扮考究的吕氏。
吕氏穿了件烟灰色绫牡丹海棠花半臂,明明有点素淡和老气的颜色,被她披着的贴金牡丹芙蓉山茶花披帛一衬,显得格外高贵。梳了双蟠髻,斜斜戴了一朵白玉牡丹插花,又将这一身装扮凭添了几分雅致。四娘暗暗将这身搭配记在心里。
九娘却注意到吕氏手里摇着的那把金铰藤骨轻绡纱山水团扇,这才是内造的好东西。看看吕氏秀丽雅致,自然流露出的高贵。九娘也感叹,不操心的女人真看起来真是年轻。程氏虽然比吕氏年轻了三岁,这些年操心中馈,看起来比吕氏还老一些。
待孟府四个姐妹团团一圈礼毕,九娘挨着绣墩上坐下,闻到罗汉榻边半人高的大梅瓶里插着的昌州海棠,传来阵阵幽香,暗叹百年世家名不虚传,这有香的昌州海棠,外面哪里找得到。
杜氏笑道:“今天你们口福好,老夫人屋里做了杏酪,正好给你们尝个新鲜。”侍女们端上来几个白瓷小碗,里头装着老夫人房里特制的杏酪。另有描花碟子上装着面燕、枣糕等寒食点心还有些果子。
九娘刚取了一个果子,就听见四娘笑着轻声说:“多谢大伯娘体贴,听说九妹妹昨日真是饿得厉害,在开宝寺就熬不住了,也拿了碗杏酪吃,肯定比不上婆婆这里的吧,你说呢,九妹妹?”
九娘一顿,心道孟四娘你要不要一言一行都是刀剑相加啊?这大家都是庶女,犯得着吗?而且明明你姨娘比我姨娘受宠多了好吗?
七娘一抬头,可不是!她差点忘了这茬!
七娘站起身朝着老夫人委屈地说:“婆婆,九娘昨天在寺庙里偷荣国夫人的供品吃,被我苏家表舅当场抓住了!我孟家的脸都给她丢光了!可得好好罚她!”
唉,九娘放下果子收了手,默默垂下头看自己脚尖。
老夫人沉下脸来。屋里顿时静悄悄的,侍女们赶紧鱼贯退了出去。
程氏干笑着说:“娘,七娘还小,不懂事,没有这回事。”她转头瞪了七娘一眼:“乱说什么呢!”
七娘气得嘭地一声放下手中的碗,倒竖柳眉,蹭地站了起来:“我没乱说!我亲眼看见的!九娘自己也不也承认偷拿供品了?连荣国夫人的碗都拿回来了!是不是?”
四娘心中得意,手里却赶紧虚虚拉住她衣角让她坐下:“七妹!快别说了!”
老夫人身边的女使贞娘使了个眼色。乳母们赶紧上前将小娘子们也带了出去,安置到厢房里吃点心。
七娘一进门就揪着九娘问:“你倒说给大家听听,我可有胡说?我要带姐姐们去看看那只碗!”
乳母和女使们赶紧上前将七娘拉开,个个一身冷汗。这爆仗七娘,都敢上手了,要给娘子们或老夫人知道了,她们做下人的,免不了要挨上几板子。
六娘孟婵只比七娘大两个月,性情温和,见况便将九娘牵到一旁,给她理理衣襟,轻声安慰她:“好了,九妹别怕,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还小呢,肚子饿了,看见吃的就拿,又有什么?我还经常偷婆婆柜子里的蜂蜜吃呢。”
九娘眨眨眼,我没怕,你真好。
四娘拉着七娘急道:“好了好了,都怪我不好,都是我惹出来的事,七妹快别怪九妹了。”
六娘跟着老夫人长大,见多了这等侍女们之间互相倾轧,便看着四娘笑:“可不都怪四姐你,九妹就算做错什么,自有三婶罚她。这许多姐妹婶娘侍女婆子们在场的时候,拿出来说道,有什么意思?我们做姐姐的,不应该私下提点妹妹吗?”她说话不轻不重,不急不缓,语气柔和,乳母们和女使们不由得暗赞一声到底是老夫人抚育长大的,气度不凡。
四娘眼圈一红,拉着七娘的手就哭了起来:“都怪我,我哪里知道这事说不得呢——”
七娘登时跳了起来,指着六娘说:“你讲不讲理?明明是九娘犯的错,你不说她,反而来说四姐!偷东西还有理吗?就算你是在婆婆身边长大,还能不讲理了?”她憋了一上午,却被母亲当着众人的面责骂,这时忍不住万分委屈,也哭了出来。
六娘性子看似温软柔和,却是个最孝顺又固执不过的小娘子,见七娘哭了,冷下脸就说:“七妹妹不愧是我孟家的爆仗,一点就着。这关婆婆什么事?难道我说些什么话,你还要怪在婆婆身上吗?”
一看姐妹间全闹翻了,还哭了两个,乳母赶紧上前给四娘和七娘擦眼泪:“好了好了,这过节呢,你们这个哭那个也哭的,老夫人知道了,要不高兴的。自家姐妹,有什么话好好说就是。快别哭了。”女使们又匆匆出去打水,取了梳妆的物事来服侍四娘七娘净面。
九娘被六娘揽在怀里,眨着大眼睛朝着她们笑,来孟府这么久,第一次感受到有人护着自己,何况这人还是隔房的堂姐,是孟府里最受宠爱的嫡女。这尊菩萨,面软心不软,真好。
唉,九娘心里后悔应该刚才把果子拿上就好了,她真的一直吃不饱。
***
堂上只剩下老夫人和三个儿媳。贞娘轻轻地给老夫人敲着背。
吕氏摇着团扇,瞥着程氏,嗤笑了一声说:“这小娘子呢,也得学着投胎,不给饭吃,不给做新衣裳倒也算了,要是被那些鼠目寸光的人有心养歪了,坏了孟家一家子的名声。哦,对了,我们长房二房,除了已经出嫁的三娘,统共就剩六娘一个宝贝,要是谁害了六娘的名声,我可是不依的。”
程氏气得一口气堵在胸口,赤红了脸说:“小孩子家浑说几句,二嫂你怎么总喜欢听风便是雨?我们家谁都知道你是最有学问的人,却爱说这种诛心的话!你要是为了中馈,和娘直说便是,何必处处刺我?”
杜氏赶紧起身打圆场:“自家妯娌,和和睦睦才是,还在节下呢,何必这么呛,有什么话在娘面前,好好说。”
吕氏举起团扇掩了口:“大嫂,你是个最贤德的人。可我偏是个台官的性子,忍不得。不然,一味只有人说好话,将来出了事,我家六娘被迫做了那遭殃的池鱼,我要找谁怨恨呢?就算再恨恐怕也来不及了,万一跟哪家破落户似的,十六岁还无人求亲,那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程氏掩面道:“二嫂,你用不着编排大嫂。大嫂怜惜我,这些年帮衬了我许多,我心中有数。你说这些难听话,不外乎要折辱我。我做弟妹的,嫂嫂要骂要打,也只能生受着,您是国子监祭酒大人的嫡女,勉强和我这样的商贾女儿做了妯娌,难免心里不痛快。就算当年二伯和我相看过,也插了钗,到底不曾下草帖子,算不上悔婚。你又何苦总疑神疑鬼的看我不顺眼?父母之命,我就算是商贾出身,也懂这个道理。二嫂不如学学我家三郎,他可从不疑心我心里装着别人!”
吕氏气得差点没折断了手里团扇的金铰藤骨柄,她何时计较过这糟心的破烂事!明明说的是养女不教和闺阁名声,却被这破落户搅和成了自己因私怨针对于她!
她冷笑一声忍不住开口:“是,你家官人最是体贴你,你最懂道理!却连个嫡子也没有,倒要替侍妾们养着三个小郎君!”
上座的老夫人喝了一声:“够了!”
程氏扑到老夫人膝前大哭着说:“当年大嫂说自己不会算数,将中馈交给二嫂。二嫂生下六娘后亏了身子,娘才让我接了中馈。若是二嫂想要接了中馈,我岂有不给她的道理?娘,您听听二嫂这有多恨我,说这些扎我心的话。可怜我的十二郎!才三个月大,就叫人算计了去!我要不是为了七娘,还活着做什么!二嫂何苦要逼我去死!若是要我死了她才称心,不如娘,您赐我一封休书,将我休回眉州去罢!”
杜氏赶紧拍拍吕氏,又上前安抚程氏。老夫人头晕脑胀:“胡说些什么,你且起来好好说话,什么休不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