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天悟坐在侧厢房内等了许久。不知何处有风吹来,兰香留下的那截残烛,烧着小小的火苗,在这斗室之中努力摇曳着,几番垂死挣扎,终于还是熄灭了,只在黑暗中画出一道曲折的灰线。久远之前的往事顷刻间填满了临阳王的身躯;他竟一时失神,坐在那里,怔然倾听着虚空里光阴流逝的细碎声响……
——兰香去了那么久,她为什么还不回来?大殿下渐渐便觉得有些焦躁了,胸中的那颗心,似乎越跳越快。
董天悟暗暗发笑:“有什么呢?想了、念了、后悔了,便能回到过去吗?”一边想着,一边运气调息,意图将胸口的那股躁意强压下去——可谁成想不运气还好,一运气,竟忽然经脉滞涩,心跳越来越快,简直便欲破胸而出了。
他明白大事不妙,伸出手去拿放在几上的那只茶盏,却发觉连手指都已颤抖着不听使唤了。简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瓷杯握在手中。深吸一口气,探出手去,在杯底一抹,果然指尖上沾着一层湿辘辘的药粉,还未尽数融化。
董天悟从怀中勉力掏出一条丝帕,将那药粉抹在帕上,包好,收回怀中。只觉胸中气血翻涌,自己明明一个极小的动作,使出力来,却也惹得那颗心狂跳不休。他试了两次,便再也不敢乱动,先强自运气封住心脉周遭数处要穴,心跳果然渐缓,他又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可才走两步,使力稍猛,一张口,“哇”的一声,呕出一块紫汪汪的血块。
董天悟面如金纸,气息微弱;他擦擦嘴角,惨笑一声,只觉得浑身抽不出半点力气,气滞胸闷,头疼欲裂,心跳却似没有方才那般急促了。
无论如何不能留在此地,必须尽管出宫去,尽快赶回临阳王府,再想办法医治——可是……青蔷、青蔷……他若走了,她怎么办?
董天悟扶着墙壁,挣扎着步出厢房,夜风穿过回廊,吹在他身上,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廊上站着一位红衣女子,长袍阔袖,青丝如云,已不知在那里等了多久。
“……原来如此,”董天悟想,“原来她并没有疯;她为了求生而装疯,为了复仇而指示宫女向我下毒……原来如此。”
——这么一想,不知怎的,竟笑了起来。肩上一轻,怀中的痛苦倒似不那么难以承受了。
“……你想我了么,天悟?”沈紫薇问道。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条理清楚地讲过话了,行文咬字,总有些生硬怪异。
董天悟不答。
沈紫薇又道:“我很想你,你就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么?”
董天悟忽觉躁意上涌,喉头一甜,满口又腥又苦。
沈紫薇的面容依然美艳无双,似乎就连岁月,也在她琉璃一般的面具下面静止住了;或许就连“衰老”,面对她的执拗与坚忍,也要退避三舍吧?
“你见过你的儿子了么?他又聪明、又伶俐,可长的真好看呢……只可惜,我是个疯子,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沈紫薇说道,话语中赫然有森森寒气。
董天悟勉强止住怀内狂跳的心,毒入喉管,嗓子业已嘶哑难听,却仍勉强咬牙,回答道:“你既然不疯,就实在不必……不必如此……”
沈紫薇轻轻一笑,那笑声落在地上,似乎还能弹起来,溅出无数回音:“我若不疯,我早已死了,怎还能活到今天?我对那老头子讲到你,可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要让我们的儿子当皇帝呢,做一个随心所欲、心想事成、谁也不能约束、谁也无法阻挡的‘天下第一人’——他想给你的,不能给你的,都会给我们的孩子,等他长大……只等他长大——你高兴么?”
董天悟忽然躬下身去,爆发出一阵强自压抑的咳嗽,直咳出一手鲜艳的血花,好容易喘息稍止,惨然笑道:“当皇帝有什么好?你难道没有问他,他便真的能随心所欲、心想事成么?我母亲……我母亲……咳咳……”
沈紫薇笑得神情缥缈、鬼气森森,贝齿轻叩,缓缓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他每夜每夜都讲给我听,所以我什么都知道……你母亲背叛了他,和野男人跑了,再也没有回来——是不是?”
董天悟怒道:“你——”只说出一个“你”字,却又被剧烈的咳声打断,肺部发出咝咝的声响,仿佛一架漏气的风箱。
沈紫薇悠然道:“你不是想知道你母亲‘白仙’娘娘的事么?老头子都对我说了,什么都说了——这么多年以来从没有人能听他讲这些话,他一定忍了很久很久了吧。”
说着兀自一笑,缓缓走到董天悟身前,雪白的裸足踏在地上,脚步轻如雪片。沈紫薇缓缓张开双臂,将临阳王拥在怀中,将自己美丽的头颅倚在他肩上,梦呓般说道:“回来吧,天悟……回到我身边来,我们一起努力,让我们的儿子登上那至尊宝座——好不好?我爱你,这世上我只爱你一个人,我说过,到死也不放开你,绝不把你让给别人,你还记得么?难道……难道你就真的从未爱过我么?那么喜欢呢?怜惜呢?内疚呢?同情呢?什么都好……什么都好,真的!你若回到我身边来,我就告诉你过去的秘密,告诉你那个你已经寻找了很久很久的答案——你说好不好?”
董天悟紧咬着唇,却忽然挥手将她推开,自己后退一步,捂着心口,轻咳着,笑道:“我欠你的,沈紫薇,欠你的我一定会还——我什么都能给你,只除了这颗心。至于……儿子,假如那真的是我的儿子的话,我也不希望由你来设定他的人生,就如同冥冥中有人早已设定了我的人生一样——那委实是……太过痛苦的一件事了。”
那样荆棘满途、遍体鳞伤的道路,不要也罢。
***
董天悟离了流珠殿,脚步蹒跚,心痛欲崩,把沈紫薇一个人,留在那皇宫中最华美、最疯狂、最黑暗、亦最悲哀的所在。他无法使动轻功,只能缓缓地、一步一步向前挪步,嘴角、衣襟、手心,满是呕出来的殷殷紫血。兰香所下之毒,虽颇猛烈,却所幸未在杯中完全融化,他一点点运功,以血气将毒质裹住,次第呕出——虽明知此法不免大损身体,但此时此地,断乎已容不得半点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了。
情势发展已全然出乎自己所料,他越想越是心惊肉跳。不亲眼去看一看青蔷究竟如何,她是不是已脱了险境,实在难以安心。
——傻吧,董天悟,你就傻吧!可是这世上“永远聪明”之人,又有几个呢?
他一面行走,一面默默运功驱毒,脚步虚浮,气息零乱,现在的样子,哪有半分“武状元”的风范?莫说普通高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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